悲喜同源 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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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 房东告诉梁孟冬,不知那对母女去了哪里。当时屋子里燃着熏香,气味浓重, 房东不愿与他多说一句, 眼神里充溢着掩藏不住的惊恐。

他尽可能摒弃所有不详的揣测, 十音是与他道了别的,没有意外, 都是计划之中。

如今他才知道,房东竭力想要掩饰的, 是那屋子发生的雨夜命案。寻常人想的是柴米油盐与生计, 他还想把房子租出价去, 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孟冬当时的确去报了案, 那片分局的人有他父亲的熟人,接待他算非常客气,然而于事无补。他不是直系亲属,失踪案是不予受理的。并且,他们试图查了查, 关于十音的下落, 毫无线索。

孟冬回国后,s音院临近开学。学生处传递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老师认识十音, 但十音的档案去了哪儿?没有档案。

s音院的学生登记系统中, 没有余十音这么一个学生,过去没有, 现在也没有。

人世间最鲜活的那个人,人间蒸发了。

绝望时,梁孟冬一度甚至去找过平日甚少交流的父亲。

父亲那年并不在s市内工作,倒是连缘由都没问,特意回了趟家,还十分尽力地托人替他去市局查了,但他最终带给孟冬的消息,同样是查无此人。

这是相当荒诞的结果,即便失踪,也不可能查无此人。

父亲很尽心,为他分析过每一种可能,也提过一种最好的结局,这种设想前两天江岩酒吧闲聊,其实就曾提及:档案涉密。只有这种情况,才会状似于人间蒸发,但孟冬觉得更难置信……怎么可能?

那一年,梁孟冬确信十音出了事,想象她可能无助地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她要怎么活?

他没想过,她是这样活下来的。

这个梁孟冬自认为无比了解的人,她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却隐隐有无可摧毁的力量。比当年种子般的她更顽强,像是荒漠地表荆棘里开出带刺的花,毫无怨气,带着杀气。

让他陌生,又充满魅力。

“既然有警车警笛,为什么分局市局那里,什么消息都查不到?”

孟冬在问。

“查不到,因为市局经手人几乎没有。那是特案,立案机关并非公安系统,而在边防。当晚我是被临时带到过一个审讯室,那是其他分局的一间审讯室,我被审了一夜,次晨睡着了。云大队认为我无罪,是案件受害人,继续待在审讯室里太过委屈。为了保护我,他很快安排我去了别处,是s市局为专案组准备的宾馆休息室。”

当夜的笔录,是云中岳给十音做的,直到今天,该案涉案人员落网的,都是些零碎喽喽。从总案卷的角度,该案至今并未能结案。

那个带着电脑逃走的人,真实身份疑似他们追查的一名隐藏毒枭“九先生”的委托律师,该律师系境外人士,只有个绰号名为“好人”,平常用的全是假身份。

只有十音认得他的声音,那是她死都忘不掉的声音。但这八年来,她再也没能遭遇过那个令人惊心的烟嗓。

孟冬苦寻不到十音,的确是因为档案涉密。

“我的关系迅速转入边防,进入委培特训阶段,连正当防卫的案子也被准予特案特办,一边参训,一边等待结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冷笑着:“如此高效……”难怪一回来什么痕迹都不见了。

“对,当时边防扩招,急需用人,办的是紧急特招手续。笔录时云大队认为我这个人……据他说是临场处事的果决冷静高于常人水平,他还发现了我听觉上的特长,这些恰好都具备破格招录条件。”

当年云中岳惟独担心,十音作为一个音乐生的文化课成绩,边防特勤的特招考试设置了笔试,好容易挖到的宝,不会过不了笔试这关吧?十音没有多想,向他大致介绍了高考成绩,云中岳听了极其兴奋,像伯乐寻到了千里马。

“他第一次提出时,我直接拒绝了。我告诉他,我得去演奏系参加转系考试,那考试对我非常重要,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考,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不会再放弃专业。他态度很开放,派人送我去了。”

“那……”

“对,我食言了。考完试的第二天,我决定跟他去边防,云大队当天刚从学校调完档回来,你就来了电话。现在我腆着脸说,惟独亏欠的人是你,随你怎么骂,其实想想,挺不是人的。”十音深深吸了口气,望向他,她眸中淌着光。

孟冬没说话。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

找到以后?他心里想的全是明天,至于欠不欠,谁要同她算账了。

演奏这条路不好走,千军万马里杀出自己一条血路不说,还特别讲究师从和门第。

从前爸爸还在,家境优越,十音的确是万事不愁。但陷入了连生活费都要操心的年月,一路各种加课、大师课、出国比赛,这些高昂的费用,都让她一个自食其力的学生难以企及。

不转专业,很快就会走不下去。她看清了这一点,正值高考,主动放弃了演奏,考入音教系。

然而,十音专业课的附中排名,其实比较靠前,在女生中算是很出挑的。在专业方面,不光她自己存有遗憾,她的老师一直为此扼腕。

大二那年,梁孟冬与她深谈多次,又作了无数努力,才为她争取到了钢琴演奏系转系特招的机会。

十音起初是拒绝的:“如果这样,我一开始转专业的意义在哪儿?”

“你和我讨论过?”当时孟冬质问,“你那时回原籍高考,你家……反正你只要和我商量一下,我绝不可能同意你考去音教,你是在浪费专业成绩。”

孟冬平日话少,临到这事,苦口婆心,为她逐一分析得失利弊:“你照我说的做,都是我自己的钱。”

十音一心只想靠自己:“我养得活自己。”

孟冬很生气:“分什么你我,被我养很丢人?再说这是养?这是投资。”

十音不同意:“我专业上的斤两,自己最清楚,我不过是比较努力,根本不是天赋型的。终究缺底气。”

“以你的专业成绩,我看不出有投资失败的可能。”孟冬很强硬,“你不是缺底气,是打算放弃我。”

“绝没这意思!我是担心……你这投资回报期会很漫长。”

“等待不漫长?毕业了我肯定会出国,到时候你不走,在国内等我?”孟冬诘问,“这日子你大概能过,我是不知道怎么过,所以肯定得结婚。你自己说,是等结婚出国你再捡回专业,还是现在就捡合适?”

结婚。

“……想那么远!”当时十音非常吃惊,又无比感动,孟冬是细心的人,但她从不知,他连他俩的将来都计划好了。

“哼。”

孟冬说得在理,然而十音仍有犹豫,他又添了句,将她最后的顾虑一并打消:“带上妈妈一起走。”

孟冬的母亲是个醉心课题的大忙人,他一年见不了母亲几面,见了面也几乎不交谈。这指的自然不是他的母亲。

他威逼、利诱,却事事贴心,十音明白孟冬苦心,开始了她的漫漫转系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年我去考试,才从演奏系的人那里知道,你背后对我那样吹捧,期待还那么高。”十音鼻子发酸,“那天距离家里出事已经两天,你还在封闭,我的情绪已经溃不成堤,说实话,我完全是用本能弹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发挥得怎样。”

“害怕我期待高,自认辜负不起,干脆就连我也放弃。我在你眼里那么功利?”他目光静静落在她的眼里,像拔不去的刺、浇不熄的火。

“孟冬……”

“看来你压根没打听过,那年特招考试,你最终的成绩排名。”

十音其实不想知道,但他既然问,她便等着听。

“第一。”梁孟冬说,“你连爸爸的话都不听。”

神之预言,于北溟生前就担心十音辜负孟冬,她偏偏还要让它发生,宿命么?

十音被孟冬说得面色潮红,这人称呼她的爸爸妈妈,从前现在,都不加物主代词。

“但……”十音想要解释,当时的情形特殊到了极致,无论多好的成绩,她回不到原路上了。

她在琢磨,怎样表述给他?

“孟冬,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有点冷血?像那种……冷面杀手。”

“当然冷血。”

八年来杳无音讯,不冷血干得出来?

“曹满血溅到我身上、伤口上的时候,我很冷静。后来心理专家给过我一些解释,实战中,很多战友头一次在近身搏斗时击毙真人,事后都需要强心理干预。”十音并没在意他的评价,只是叙述,“我也需要干预,但需要的类型不同……”

“我知道,你不怕人血,但不要命。”

“你知道得真不少,可见江岩果然不牢靠。杜教授说,也可能是因为我comt基因编码的儿茶酚胺氧甲基转移酶……是不是有点拗口?我让他写下来才看懂。”

十音说她听过课,酶活高的人代谢速率快,压力激增时,体内多巴胺浓度能迅速提升到最佳工作浓度,决策力增强。

“我第一次听杜教授这个解释时,头一个想到的是你。孟冬你的酶活岂不更是超高?逢演出比赛,压力之下,永远是超常状态。说起来笑笑也是诶,基因的力量!她那么内向一个人,在追光灯下,琴声会发光的。”

又避重就轻,梁孟冬嗓音冷下来:“杜教授是谁?跑路也算正确决策?”

抛下他,就是对的决策?

“不是这个意思,孟冬,其实我想说的重点是——我被自己的性子害了。我特别后悔,我不该扎伤曹满的,我当时太冷静,下手也太狠了。虽然法庭判定我正当防卫,但我自己清楚,当时我的内心是有一股劲在的,我想的其实是赢、是拼过他!我要是想着逃,也许真不至于的。那样我就能等到你了,孟冬。”

“什么意思?”

“当时我们扭打,曹满的血溅开来,混着雨水,和我的伤口相触,不断相触。”十音强调着,决心一次解释清楚,“当时我和曹满的手臂都在流血,血从伤口里不住外涌,就在那条巷子里,曹满依旧贼心不死,搏斗,伤口接触愈来愈频繁……”

梁孟冬倏忽意识到了什么,连下颌线都绷紧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去演奏系考试那天早上,我的伤口结了痂,但当晚,就是我们通话前的那个晚上……准确说,是回专案组休息室的路上,我开始发高烧。”十音抬眼望向那双震惊的黑眸,“曹满,是我生涯中接触过的……第一例注射吸食人员。”

那眼神碾过她、剜着她,而后就似要溶进她骨血里去。

场地光线幽寂,周遭流淌着的,仿佛是八年前的空气,有摇曳的梧桐影、有繁茂的雨线,甚至有那个夜里的血腥味。

偏偏就是听不见任何声音,极静默。

静得像是能听见此刻,彼此目光相碰、交激的声音。

梁孟冬伸臂轻轻一捞,就将十音牢牢扣在了怀中。他管周围有没有人。

这人说出来的话坚硬如铁,身子却是小小的、柔软、温热,像是要再箍得紧些,十音就会化掉。

他对她没有恨了,心里只是疼,一寸一寸、凌迟一样的疼。

孟冬想起六年前,他意大利籍的老师给他讲维塔利的g小调恰空,说他的技巧无懈可击,但还是到不了那个境界。导师说,直撞心头的那一种悲,孟冬有一天是可以表达出来的,只是还没到时间。

老师说,这就如同酿酒,需要时间、温度和湿度。而孟冬你则需要更多的经历,去经历命运的戏谑、人生的大悲。

孟冬当年并不服气,命运对他还不够戏谑的?求的都不得,得的都无谓要不要。他说不出口,更无人可说,会让他显得更愚蠢,不就是被女朋友抛弃了?

老师循循善诱,问孟冬你听过么?你们中国人,将有一种悲,称作吞声泣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心底里血流成河。

哼,那不至于,他是男人。

此刻十音就在他怀里,因为被他摁得缺氧,她声音嗡嗡的:“你猜到了?对,因为当时的条件没那么好,专案组是临时到s市,没有自己的实验室,曹满的验尸报告送来已经迟了。我们是那天晚上刚刚知道,曹满是hiv携带者,距离事发已经超过72小时了。”

难怪十音反复强调,伤口接触……提到的时候像是追悔莫及。

孟冬说不出话,胸腔里有千针万刺,每个小创口都像是有滚烫的血在静静地向外涌。

他现在连痛感都变得混沌了,只想把这个人揉碎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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