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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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为什么格里戈里当工头,而福马却当伙计呢?

福马是个强壮、白净、鬈发的青年,圆脸,鹰鼻子,聪明的灰色眼,不象一个平民,要

是好好打扮起来,简直是个公子哥儿。他y沉,不爱开口,一说话就很认真。因为他识字,

替工头掌会计,计算开支,善于督促同伴好好做工,但自己做起工来总是不大愿意的样子。

“全部工作,永远是做不完的,”他沉静地说。关于书,他轻蔑地说:“什么都可以印

出来的,随便什么,我都能给你杜撰出来,这有什么了不起呀……”但他对一切事都很留

心,若是他对什么感到兴趣,就寻根究底地问。他总是想着自己的什么,一切都用自己的尺

度去衡量。

有一次我对福马说,你可以去当工头,他懒懒地说:“要是一下子能挣十万儿八千也罢

了……为了挣一点点小钱管一大伙人,去找这种麻烦可没有意思。我还是等有机会到奥兰基

进修道院去。我脸蛋儿漂亮,又有劲,说不定会被一个寡妇老板娘爱上。世界上常有这样的

事——谢尔加茨城有一个小伙子,两年工夫碰上了运气,在这个城里讨了一个老婆,还是个

姑娘。他给人家送圣像去,被那女的爱上了……”这是他预先想好的。他知道许多这类在修

道院出家,结果轻易走上幸运之路的故事。我不爱他的故事,也不爱他那种想法,但我不怀

疑他将来会进修道院。

后来市场开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马却进吃食店当了跑堂。我虽不能说他的同伙们

认为奇怪,但从此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时候,大家玩笑着说:“走,找我

们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里,就装作客人的声气,叫:“喂,跑堂的。鬈发的,过来。”

他跑过来,略抬起头来问:

“用点什么呢?”

“不认得老朋友了吗?”

“没工夫,忙得很……”

福马知道同伙们轻视他,想拿他开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们枯燥地望着,脸上毫无

表情,好象在说:“喂,快点,开玩笑吗……”“要小账吗?”他们问,故意用手指在钱袋

里掏摸了半天,结果是一个戈比也不拿出来就走了。

我问福马,他不是本来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吗?为什么当了跑堂?

“我没打算当修道士,”他回答。“当跑堂也只是暂时的……”过了约莫四年,我在察

里津遇到他,还是在吃食店里当跑堂。后来在报上见到,他因偷盗未遂案被捕了。

特别使我震惊的,是石匠阿尔达利昂的经历,他在彼得一伙中是年纪最大的,也是最能

干的工人。这位四十岁的黑胡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样的怀疑——为什么他不当工头,

却叫彼得当?他不常喝酒,几乎没有喝醉过,做工很有本领,也喜欢自己的工作。砖头在他

的手里,就跟红鸽子一样飞着。害病的、脸色y沉的彼得跟他比起来,简直是一伙中无用的

废物。关于工作,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阿尔

达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边砌着砖头,一边喊:“喂,大家使点劲呀,看在上帝分上。”

他对大家说,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去,因为他的一个姐夫在那里包下了一件造教

堂的大工程,要他去当监工。

“我已经决定去,我喜欢造教堂,”说着,他又向我提出:“你同我一起去好吗?老

弟,在西伯利亚,识字的人很有用处,到了那边,识字是个法宝。”

我答应了,他就得胜地喊:

“好极了。这是认真的,不是说着玩……”他对待彼得和格里戈里象大人对孩子一样,

带着善意的嘲笑,他对奥西普说:“大家都是吹牛的家伙,老想互相夸耀自己的聪明,好象

在那儿玩牌,一个说我的牌如何如何,另一个说:看呀,我的牌都是王牌。”

奥西普含糊地说:

“有什么办法?吹牛是人的脾气,娘儿们不是都挺着乃子走路吗……”“大家都唉声叹

气地叫着上帝……可是暗中都在那儿攒钱。”阿尔达利昂不肯甘休。

“可是格里沙攒不起来……”

“我是说我的那个当头的,我真想跑到森林旷野里去……哼,在这儿实在呆腻味了。到

了春天,我要上西伯利亚去……”工人们羡慕阿尔达利昂说:“我们要是有象你姐夫那样的

靠山,也不会害怕到西伯利亚去了……”阿尔达利昂忽然不见了,星期天他跑出了自己队伙

的工房,约有三天,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

大家不安地推测着:

“莫非被人杀死了?”

“要不就是游水淹死了?”

不料叶菲穆什卡跑回来,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们说:“阿尔达利昂在外面鬼混哪。”

“胡说。”彼得不相信地喊叫了一声。

“他鬼混,喝酒,象干燥的谷仓从内部发了火,仿佛他可爱的老婆死了……”“他是单

身汉。他在哪里?”

彼得怒冲冲地跑去救阿尔达利昂,却挨了他的打回来。

于是奥西普把嘴唇紧紧一咬,两手深深c进衣袋里,说:“我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

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跟他去了。

“你看,他这个人,”奥西普在路上说。“似乎一切都挺好,忽然露出了尾巴,荒唐起

来啦。马克西莫维奇,你留意,要记住这个教训……”我们走到“库纳维诺游乐村”的一家

下等窑子里,走出来一个强盗婆似的老婆子,奥西普跟她咬了一下耳朵,她带我们到一间空

d的小屋子里,又暗又脏,象个关一匹马的马圈。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胖大的女子;老婆

子用拳头推了一下她的腰,说:“出去。嗨,姐儿,出去。”

女子惊跳起来,用手掌擦了擦脸问:

“天哪,这是谁?做什么?”

“侦查来啦,”奥西普凶凶地说。女子哎呀了一声跑掉了,他向她背影呸了一口,向我

解释:“她们怕侦查,比怕鬼还厉害……”老婆子摘下墙上的一面小镜子,把壁纸揭起了一

点。

“瞧吧——是这个吗?”

奥西普从墙上的缝里望进去:

“正是他。你叫女的出去……”

我也从缝里张望了一下:那边同我们这里一样,是一间狭小的狗窝,窗子关着,窗龛上

放着一只洋铁的煤油灯。灯边一个斜白眼的鞑靼女子,脱得精光地在那儿缝褂子。她的背

后,一张床上,阿尔达利昂肿起的脸高高地枕在两个枕头上,翘着蓬乱的黑须,鞑靼女子抖

索了一下,披上褂子走过床边,突然出现在我们这个房间里。

奥西普见着她,又呸了一口:

“呸,不要脸的。”

“你自己是傻老头子呀,”她笑着回答。

奥西普也笑了,用手指威吓她。

我们跑进鞑靼女子的屋子里,老头儿坐在阿尔达利昂脚边的床沿上,叫了他好久都没能

把他叫醒,对方只咕噜了几声:“好吧,好吧……等一下我们就走……”他终于睁开了眼

睛,惊奇地瞧瞧奥西普和我,又把发红的眼闭住,呻吟地说:“唔,唔……”“你怎么回

事?”奥西普平静地说,并不责备,只是有点不快。

“我昏了头,”阿尔达利昂咳嗽着,发出沙哑的声音,解释说。

“干吗这样……”

“不干吗呀……”

“似乎有点不妥当……”

“有什么好的……”

阿尔达利昂拿起桌上一只已经打开的伏特加酒瓶,捧着喝起来。之后,请奥西普:“喝

点吗?这儿该有下酒的东西……”老头儿把酒倒在自己嘴里,咽下去,皱一皱脸,开始注意

地嚼一片面包,昏迷的阿尔达利昂便没劲地说:“看呀,同鞑靼女子搅上了,这都是——因

为叶菲穆什卡的缘故。他说:鞑靼女子,挺年轻,从卡西莫夫城来的孤儿,来做买卖的。”

从墙d口发出不流利的但是快活的声音:“鞑靼女子——顶顶好,象一只小母j。把他

赶出去吧,他不是你的爸爸……”“就是那个女子。”阿尔达利昂喃喃着,很笨拙地向墙d

边望去。

“我见过了,”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回头向着我:

“兄弟,我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想,奥西普马上会责备阿尔达利昂,把他教训一顿,而他就会难为情地懊悔,可是这

样的形势一点也没有。他们并肩坐着,安静地交换着简单的谈话。看见他们在这样黑暗肮脏

的狗窝里,真受不了。鞑靼女子从墙d口说着可笑的话,但他们不去听她,奥西普从枱子上

拿了一条贵鱼干,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用心剥起皮来,他问:“钱花光了吗?”

“彼得还欠我的……”

“嗨,你还恢复得过来吗?现在该到托木斯克去了……”“到了托木斯克又怎样……”

“莫非你变卦了?”

“如果是外人叫去就好了。”

“为什么?”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又怎么样?”

“对自己亲戚去低头,不大有味……”

“无论在哪里,都一样要低头。”

“毕竟不一样……”

他们谈得那样亲切、认真,以致鞑靼女子也不再逗弄他们了,她走进屋子里来,默默地

从墙上拿了衣服,跑出去了。

“很年轻啦,”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向他瞧了一眼,并不懊丧地说:“都是叶菲穆什卡那个捣蛋鬼,他除了女人

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鞑靼女子,很有趣,傻里傻气的……”“当心——不要着了迷,”奥

西普警告他,嚼完了鱼干,就向他道别。

归途中,我问奥西普:

“你干吗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这种事情,我见过很多。有些人,活着活着,忽然荒唐起来。”

他把以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过了一分钟,他又说:

“没有那个,也寂寞。”

“没有酒吗?”

“唔,对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阿尔达利昂终于没有摆脱出

来,过了五六天,他上工来了,但很快又不见了。到春天我碰见他,他已沦落成流浪人,正

在码头上给木船敲冰。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很高兴,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边喝,一边夸

耀说:“你记得,我是一个怎样的手艺人?老实说,我做起工来,是本行的能手。挣几百卢

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没有挣到呀。”

“没有挣到。”他昂然大声说。“我厌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里的客人都在注意地听他瞎吹。

“你还记得,那个善心贼彼得不是说过吗?咱们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

材,看呀,这就是全部工作。”

我说: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尔达利昂喊叫起来:

“我也有病呀,也许我的心脏位置有点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万街去,那里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见阿尔达利昂如何急转直下

变成一条“江湖汉子”。在一年以前还是快活严正的阿尔达利昂,现在好象变得脾气急躁,

学到一种很奇怪的摇摇晃晃的步法,用旁若无人的态度斜睨着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样

子,而且老是自豪地说:“你瞧,人们怎样看待我,我在这儿象个头领呀。”

他毫不吝惜地挥霍挣来的钱,请流浪人吃东西,吵架的时候,他帮助弱者,而且常常这

样说:“伙计们,这是不正派的。行为必须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正派人”。他对这绰号很满意。

我很热心地观察聚在这条破旧肮脏的街上的人们,他们挤在象口袋一样的砖头房子里。

他们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但他们好象给自己另外创造了没有老板束缚的自由快乐的生活。他

们乐天而大胆,使我想起外祖父对我说过的容易去当强盗和隐士的縴夫。他们没有工作时,

常常不嫌弃地从木船上和客轮上偷点东西,但这行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见生活就是彻头彻

尾的偷盗,象破衣服是用灰线缝的一样。同时我也看见有时候这些人也不辞劳苦,拚命地做

工,那种干劲在紧急装卸货物、在发生火灾,或在融冰期间是常常可以见到的。大致说来,

他们比别人生活得更快乐些。

可是奥西普见我跟阿尔达利昂有了往来,父亲似的警告我:“怎么啦,我的心肝,你这

个苦命的呆木头,你怎么同百万街上的家伙交起朋友来啦?当心点,不要害了自己……”我

尽我所能地对他说我非常惬意那些人——他们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着。

“象天上的飞鸟,”他打断我的话,冷笑。“他们流落到那个地步,因为他们贪懒、无

用,他们把做工当做受罪。”

“那么做工又怎样呢?大家都说规规矩矩做工,还是造不起砖头房子呀。”

我说这话,是很不费力的,我不知听到过多少这类的话,而且感到它是真话。但奥西普

很生气,喝倒了我:“谁说这种话?这是傻子和懒鬼说的。你这小狗崽子,不应该进耳朵。

唉,你这家。说这种话,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运的家伙。你应该先长出羽毛来,然后向高

处飞。我要把你同他们的来往告诉你主人去,请你不要恨我。”

终于,他告诉了。主人当他的面对我说:“喂,彼什科夫,不许再到百万街去。那边是

小偷和窑姐儿的窝子。从那边出去,只有一条路,到牢狱和医院。不许再去了。”

我还是私下去百万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断绝关系了。

有一天,我跟阿尔达利昂和他的朋友罗宾诺克,坐在一家宿夜店院内板棚的屋顶上。罗

宾诺克有趣地谈着他如何从顿河罗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个工兵,瘸子,得过乔治勋

章。土耳其战争时,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长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气力大得怕人。因为是瘸

子,不能做工,有了气力也没有用。生过一场什么病,把头发脸毛都秃光了,看他的脑袋,

就象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他闪着红眼睛说:

“那是谢尔普霍夫市,一个神父坐在园子里,我说:神父,我是土耳其战争中的英雄,

请你布施一点……”阿尔达利昂摇着头说:“唔,你说谎……”“我干吗说谎?”罗宾诺克

并不生气地反问。我的朋友就用教训的口气慢腾腾地说:“你是不正派的人。你应该做一个

看门人,瘸子总是做看门人的。你却乱跑,乱撒谎……”“我不过叫别人笑笑,说谎玩儿

的……”“你应该笑你自己……”虽然是有太阳的干燥的天气,院子里却y暗肮脏,一个女

子跑进院里来,拿一条布片挥摇着叫喊:“谁要买裙子?唉,女朋友们……”屋子里走出许

多女人来,密密围住叫卖的女子,我马上认出这是洗衣妇纳塔利娅,我从屋顶上跳下去,不

料她已经照第一个出价把裙子卖掉,慢慢从院子里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门外追上她,快乐地叫。

“还有什么说的吗?”她斜了一眼问,但马上站下来,生气地叫:“天哪,你在这里干

什么……”她的惊叫使我又感动,又发窘。我明白她是关心我才惊骇的,在她的聪明的脸上

明显地现出惊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诉他,我不是住在这里,不过有时来望望。

“望望?”她讥笑地又生气地叫。“你到什么地方来望望?

你望的是什么地方?是望过路人的口袋?还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脸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宽弛地垂着。

她在吃食店门口站下,说:

“进去,请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洁,不象这里的人,可是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但

在吃食店里,她似乎相信我了。一边倒茶,一边乏味地告诉我,她还是一个钟头以前起的

床,此刻还没有吃过早饭。

“昨晚上床的时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么地方同谁喝的酒,已经记不得了。”

我可怜她,在她面前,觉得忐忑不安。我很想问她的女儿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热

茶,讲起话来象往常那样活泼,也象这条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样粗鲁。可是我问到她的女儿

时,她马上清醒过来,叫喊说:“你问她干什么,不行,亲爱的,你要转我女儿的念头不会

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说:

“女儿,跟我没有关系。我算她的什么人呢?一个洗衣妇,不能当那女儿的妈妈。她受

过教育,有学问,所以说,老弟,她把我丢了,到有钱的女朋友家里去了,大概当教

员……”她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对洗衣妇没有兴趣吗?那么

窑姐儿要吗?”

我马上看出来,她就是“窑姐儿”,这条街里没有别种女人。从她的口里这样说出来,

我觉得害羞,同情她,眼里含了泪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烧了我,在不久以前,她还是那么一

个勇敢、自立、聪明的女人。

“你呀,”她说着,向我瞥了一眼,叹息了。“离开这里回去吧。我请求你,并且劝

你,这种地方,千万不要再来。再来会失脚的。”

接着,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盘里画着,象在自言自语,低低地断断续续说起

来:“可是,我的请求和忠告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连亲生的女儿也不听我的话。我对她

说,你怎么啦?你不能丢开亲生的妈。她说:那么,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说是

去学产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就只有这条路……没有人可

依靠……就只好依靠过路人……”她停了嘴,长久地想着什么。嘴唇无声地动着,好象忘记

了我坐在对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镰刀一般弯着,嘴唇皮微微发抖,在抖索的皱纹

里,好象发出无声的言语,那样子看起来真难受。她的脸象小孩一样,受了欺负似的,头巾

底下露出一绺头发,掠过额角弯到小耳朵背后。冷了的茶杯里,落下一滴眼泪。她察觉了,

把茶杯推开,紧紧闭住眼睛,又挤出了两颗眼泪,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轻轻站起来:“再见吧。”

“啊?去,去,滚开吧。”她不向我望,做着赶人的手势,大概忘记了同她在一起的是

谁。

我回到院子里阿尔达利昂的地方。他本来约我一起去捉虾,而我却想告诉他这个女人的

事情。可是,他跟罗宾诺克早已不在那屋顶上。当我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四处找寻他们的时

候,街路那边发生了这里常常发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门外边,马上碰见纳塔利娅,她在哭,用头巾擦着受伤的脸,另一只手掠着散

乱了的头发,目不旁视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后走来了阿尔达利昂和罗宾诺克。罗宾诺克

说:“再给她一拳,让她再吃一拳。”

阿尔达利昂挥着拳追上她,她转过身来,向他们挺出胸脯,脸色非常可怕,眼里烧着仇

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尔达利昂的胳臂,他惊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么?”

“不许动她,”我好容易才说出了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吗?——啊,纳塔利娅,你勾搭上了一个小修道士。”

罗宾诺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就脏嘴脏舌讥笑了我好一会儿,弄得我非常难

受。这时候,纳塔利娅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脑袋拱到罗宾诺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烟跑掉了。

从此以后,我好久没上百万街去,但又碰到了阿尔达利昂一次,是在一条渡船上。

“你躲到哪儿去了?”他高兴地问我。

我告诉他,他们打纳塔利娅,又侮辱我,想起来非常难受,阿尔达利昂和善地笑了起

来:“你当真了吗?我们是为开玩笑才逗你的。至于那个女人,她是窑姐儿,为什么不打

呢?老婆都可以扭来打,难道那种女人还要去怜惜吗。况且我们只是玩玩的。我也知道,拳

头是教训不了人的。”

“那么,你拿什么去教训那个女人呢?你有哪点比她强?

……”

他抓住我的两肩,摇着,带嘲笑地说:

“我们的糟糕正在于我们谁也不比谁强……老弟,我什么都明白,里里外外都明白。我

不是乡下佬……”他有点微醉而且快活,象和善的教师望一个蠢笨的学生一样,带一种柔和

的怜悯向我望着……有时也碰见巴维尔·奥金佐夫,他更加精干起来了,打扮得挺漂亮,跟

我说话时带着宽大的神气,动不动责备说:“你干什么去做那种没有出息的事呀。这些乡下

佬……”以后,他伤心地告诉我作坊里最近的情形:“日哈列夫还同那个牝牛一样的女人搅

在一起;西塔诺夫大概很悲观,现在喝酒喝得挺凶;戈戈列夫被狼吃了;醉醺醺地回家去过

圣诞节,就被狼吃了。”

于是巴维尔得意地笑着,讲他杜撰的滑稽话:“吃他的那几只狼也都醉了。它们得意起

来,象驯狗似的在森林里用两只后爪子走着,过了一天一夜,也都死了。

……”

我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但是觉得那个作坊和我在那里经历过的一切,好象变得对我很

生疏了,这使我未免有点悲哀。

十九

冬天,市场里差不多没有活儿干。我在家里,跟从前一样,担任各种打杂。这些杂务吞

逝了白昼,只有晚间才空闲,我重新念一些对自己毫无趣味的《田地》杂志和《莫斯科报》

上的小说给主人们听。到了夜里便读好书,学做诗。

有一天,女人们出去做通夜弥撒,主人身体不舒服留在家里,他问我:“彼什科夫,维

克托笑你啦,说你在做诗。这是真的吗?

你念首听听。”

我不好拒绝,就念了几首;这些诗好象不大合主人的意,但他仍然这样说:“好好儿用

功吧,也许你可以变普希金,读过普希金吗?

是家神鬼送丧,

还是女妖精出嫁?

在他那时代,普通人还相信家神鬼,他自己当然不相信,只是说着玩的。对啦,老

弟,”他沉思地拖长声调。“你应该去求学,可惜太迟了。简直瞧不透你,你将来要怎样活

下去。……你那本子得藏好,要不然给女人们拿去笑话……老弟,女人,顶喜欢这种东西—

—勾引心火……”从不久以前起,主人变成沉思冥想的人,常常胆怯地望着四周,听到门铃

都会吃惊。有时为一点儿小事冒火,向大伙儿发脾气,从家里跑出去,第二天晚上喝醉了回

来……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好象发生了什么事,使他的心受伤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

道到底是为什么。如今,他没有信念,也没有欲望,只是依着习惯在生活。

休息日,从午饭后到晚上九点,我到外边闲走,傍晚时候,坐在驿站大街一家酒食店

里。老板很胖,常在那儿流汗,非常爱唱歌。这是差不多所有教堂里的唱歌人都知道的,他

们聚在他这里。他们唱歌,老板就请他们喝伏特加、啤酒,喝茶。那些唱歌的都是毫无趣味

的酒鬼,他们只因贪嘴才勉强唱唱,喝的也都是教堂里的圣歌。有时候,店里来了信心虔诚

的酒客,认为在酒食店唱圣歌不大妥当,老板便把唱歌的叫进自己屋子里,因此我只能隔门

听到歌声。但在酒食店里唱歌的,还有许多乡下佬和手艺工人。老板自己走遍全城去找唱歌

人;赶集日乡下农民上城来,他打听了有会唱的,就请了来。

唱的人总是坐在柜台旁的伏特加桶跟前,脑袋映在圆桶底上,好象套上一个圆框子。

顶会唱、常常唱出最好的歌曲的,是个瘦小的马具匠克列晓夫。他有一张象被嚼烂了吐

出来一般的脸,一小绺一小绺褐色毛发,鼻子跟死人一样发光,小眼睛睡意蒙眬地一动不

动。他常常闭上眼睛,后脑靠在桶底上,敞开胸膛,用沉静而豪放的盖过大家的男高音,很

快地唱:大地罩满了雾气,道路迷蒙的时候……这时候,他站起身来,把腰靠在柜台上,上

半身向后仰着,面冲着屋顶,热心地唱下去:唉,我要往何处去呢,我在何处去找康庄大路?

他的声音小而有力,象一条银丝穿过酒食店嘈杂的混沌的谈话声,刺人心胸的歌词、音

调和叫唤,震慑了一切的人。

连喝醉酒的也变得惊人的庄重,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桌面。每次我听到好的音乐,心底

里就充满了一种强有力的感觉,它美妙地触动着我的心灵,使我的心好象要胀裂开来。

酒食店象教堂一样静,唱歌的就好象是一个善良的神父,他并不说教,而事实是捧出整

个的心,为全人类恳切地祈祷,为可怜的人类生活的忧郁的苦难,作发声的思考。一些胡子

面孔的人从四面八方望着他,兽形的脸上,儿童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忽闪着;有时也有叹息

的人,这证明着歌的威力。在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平时,所有

的人,都是过着虚伪的过于做作的生活。

在屋角落坐着面孔胖胖的女小贩雷苏哈,她是一个放荡的、不要脸的堕落女子;她把脖

子缩在肥胖的两肩中间,啜泣着,眼泪流出来轻轻洗着无耻的眼。离她不远把脸伏在桌子上

的,是y沉的男低声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一个潦倒助祭似的须发浓密的青年,醉脸大眼;

他望着眼前的伏特加酒杯,拿在手里,正要送到嘴边去,马上又重新在桌子上轻轻放下——

不知为什么不能喝了。

酒店里的人都出了神,好象正在倾听早已遗忘的、但对他们来说非常亲切非常宝贵的声

音。

克列晓夫唱完了,很谦逊地在椅上坐下,老板便敬他一杯酒,现着满意的笑脸说:

“吓,真好。虽然你是在唱,但更象在讲故事,你是名手,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人会说别

的……”克列晓夫慢慢地把伏特加喝了,谨慎地咳嗽一下,轻轻地说:“谁都有嗓子,谁都

会唱,但是要表现出歌曲中的精神,这只有我才会。”

“嗨,不要夸口。”

“没有本领的人就不会夸口,”歌手依然那样平静,可是说得更有劲了。

“好大的口气,克列晓夫。”老板懊恼地叹息。

“我决不胡吹……”

屋角上的y沉的男低声歌手叫道:

“你们哪里懂得这个丑天使唱的歌,你们这些虫子,霉菌。”

他跟谁都合不来,跟谁都抬杠,闹别扭;因此,差不多每星期天都被人痛打。唱歌的打

他,会打人想打人的都打他。

酒食店老板喜欢克列晓夫的歌,但对于歌手本人,却很不耐烦,见人就抱怨他,而且公

然寻找机会侮辱这个马具匠,嘲笑他。这件事,那些常到的客人和克列晓夫自己也都知道。

“是一名好歌手,只是有些骄傲,再教调教调他才好,”他说。有几个客人表示同意:

“不错,这年轻人骄傲。”

“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嗓子由上帝赐予,并不是自己挣来的。况且他的嗓子也没有什么

了不起呀?”老板执拗地反复说着。

赞成的人附和他:

“不错,主要的不是嗓子,而是才能。”

有一次歌手完了事走了,老板劝雷苏哈说:“玛丽亚·叶夫多基莫芙娜,你跟克列晓夫

去搅一下,把他捉弄一回,好吗?在你说费不了什么。”

“要是我再年轻点儿,”女小贩笑一笑说。

老板急躁地大声说:

“年轻有什么用?你去试一试。我倒要瞧瞧他怎样在你周围团团打转呢。让他得相思

病,他就唱个没完没了了,不是吗?来一下吧,叶夫多基莫芙娜,我重重谢你,好吗?”

可是她不肯接受。又肥又大的她,低着眼皮,捻弄垂落胸边的头巾的缨穗,单调地懒洋

洋地说:“这要年轻的才行。要是我再年轻一点,唔,我就不会犹豫了……”老板差不多老

是想把克列晓夫灌醉,但这家伙唱完两三支歌,每唱完一支喝一茶杯酒,就仔细地用毛织围

巾包住脖子,把帽子在毛蓬蓬的脑袋上用力一戴,就出去了。

老板又时常找人同克列晓夫比赛,马具匠唱完歌,他称赞了之后,就兴奋地说:“这里

还来了一个歌手。唔,请你显显本领吧。”

歌手有时唱得很好,但是在这些跟克列晓夫比赛的人中间,我却记不得有一个人,能够

象这瘦小的五马具匠那样唱得朴素、真诚……“嗯,”老板不无遗憾地说。“这自然挺好。

主要是嗓子好,可是缺乏感情……”听众笑了:“不行,大概是胜不过马具匠的。”

克列晓夫在火红的长眉底下望着大伙儿,安静而客气地对老板说:“算了吧,比得上我

的歌手,您决计找不到,我的天才是上帝赐的……”“我们都是上帝赐的。”

“你尽管花了酒食,倾家荡产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老板的脸发了红,咕噜道:

“怎么知道,怎么知道……”但克列晓夫一定要说得他服输:“再同你说一句:唱歌跟斗j

不同……”“这个我知道。你老纠缠什么?”

“我不是纠缠,只是说给你听:倘若歌是一种娱乐,那就是魔鬼的东西。”

“好,算了,算了,不如再唱一个……”“唱,我是什么时候都能够,甚至在睡梦中也

可以,”克列晓夫答应了,小心地咳嗽一下,又唱起来。

于是,一切琐事,一切无聊的废话和意图,一切庸俗的酒食店里的事,便很奇妙地烟消

云散了。所有人们的脸上涌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的泉流,充满着爱与悲悯的、冥想的、纯

粹的生命的泉流。

我羡慕这个人,羡慕他的天才和他对人们的权力,而且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它。我很想

同马具匠结识,同他长谈,可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因为克列晓夫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异地望

着一切人,好象对于自己跟前的人,一个也不放在他的眼里。在他身上还有一种使我讨厌的

地方,妨碍人去爱他,我很想不在他唱歌的时候去爱他。他象老头子一样把帽子戴在头上,

用红围巾缠住脖子,好象是故意给人看,那样子实在讨厌。关于这围巾,他自己说过:“这

是我那可爱的女子织了送给我的,一个姑娘……”他不唱歌的时候,便大模大样地用指头抹

着死人一般的长冻疮的鼻子,人家问他,他只简单地、不大高兴地回答。有一次我坐到他旁

边,问他话,他瞧也不瞧我一下说:“滚开去,小家伙。”

在这点上,还是那个男低声米特罗波利斯基比他可爱得多;他走进酒食店,便以肩负重

荷的人的步子,走进角落里,一脚踢开椅子,坐下,两肘靠在桌上,双手托住蓬乱的大脑

袋,默默地喝上两三杯,重声一咳。大家一惊,回过头来望他,他依然托着头,用挑战的眼

睛望着人们。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象马鬃毛一样披散在肿胖的红棕脸上。

“瞧什么?瞧见了什么?”他忽然粗声粗气地问。

有时人家回答他:

“瞧见一个森林鬼。”

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几次,我听见他用先知的口气

责备人们:“我是上帝的忠仆,现在,我象以赛亚一样责备你们。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这

里,一切黑心的人,偷盗的人,各种可恶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灾难到了这世界的船

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驶到大地的每一处。我很知道你们,只是一些酒囊饭袋,世界上的

垃圾渣滓。可咒诅的人,你们多得无数,瞧吧,大地不会把你们载在它的怀里。”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把玻璃窗震得发响。这非常受听众的欢迎,他们称赞这位先知:

“叫得好,长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请他吃点东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这是他最爱的,

常常吃坏他的嘴和心肝五脏。我请他告诉我,要读些什么书才好,他厉声直言反问我:“要

读书干什么?”

但瞧见我发窘,就温和地大声问我:

“传道书读过吗?”

“读过。”

“读传道书好啦。别的书都不用读。传道书中说尽了世界的知识,只有那些四方角的绵

羊才不懂,换句话说,谁也不会懂……你是谁,唱歌吗?”

“不。”

“为什么不?应该唱歌。这是最荒唐的事情。”

邻桌上有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唱吗?”

“我是游手好闲的人。唔,怎么啦?”

“没有什么。”

“这不是新闻,谁都知道你头脑里没有货色,而且永远也不会装进些什么。阿门。”

他跟谁都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当然同我也一样。请了他两三次客,他就开始对我温和起

来,有一次,他甚至有些惊讶地说:“我瞧着你,真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谁?你要干什

么?

呃,其实,管你呢。”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很难解,他出神地听他唱,听得很高兴,有时还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没有同他结交,谈到他时,很粗鲁,并且鄙视他:“这个木头人。他会换气,懂得怎样

唱,但还是一个傻瓜。”

“为什么?”

“他天生是这样的。”

我想在他没喝酒的时候同他谈谈,但不喝酒的时候,只是咕噜,只是茫然地,用忧郁的

眼睛望人。听说这酒鬼在喀山上过神学院,有当主教的资格。我不相信这话。但有一次,我

跟他谈到自己,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这位男低声把头一振,这样说:“赫里桑夫吗?

我认识,是我的恩师。在喀山,在神学院——我记得很清楚。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

这是潘瓦·别雷姆达说的。对啦,他是金黄色的人,赫里桑夫。”

“潘瓦·别雷姆达是谁?”我问了,可是米特罗波利斯基简单地岔开:“同你没有关

系。”

回到家里,我在本子上写了:“必须读一读潘瓦·别雷姆达,”我想,读了别雷姆达,

一定可以解决很多使我不安的问题。

这歌手老爱使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奇怪词组,这使我挺不高兴。

“人生不是阿尼霞。”他说。

我问:

“阿尼霞是谁?”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着,我的疑惑使他感到快意。

这些名词以及他在神学院里学习过这一事实,使我想到他一定有很多的知识,可是他一

句也不说,有时偶然说了,也听不懂。这使我挺难过,也许是我的问法不对。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东西;我喜欢他喝醉以后,模仿以赛亚先知那

样发出的勇敢的责备。

“啊,世界上的污秽和丑恶。”他吼叫道。“在你们当中,j邪者得到荣耀,好义者被

驱逐。恐怖的日子会到来的,那时悔改就太迟了,太迟了。”

听了这种吼声,我回忆起“好事情”、十分可悲和轻易堕落的洗衣妇纳塔利娅、被卑污

的诽谤所围攻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可供回忆的资料了……我同这个人的很短的交

往,结束得颇为奇突。

到了春天的时候,我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碰见他,胖肿的他象骆驼一样点着头,独自儿

在踱步。

“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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