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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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思想、说不出的东西,公然强迫人去研究各种生活现象,要求对每一个现象,回答——为

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会躺倒的,”有一个雨天,后父说。“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事也不想

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时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面包渣子,从自己身上拭去

一种眼睛瞧不见的东西。老主妇怀疑地瞧着他,偷偷对媳妇说:“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

拭拭,弄得多干净……”过了两天,他不来上工了。老主妇拿一个很大的白信封给我说:

“这是昨天中午一个女人送来的,我忘记了交给你。很可爱的女人,她有什么事来找你,这

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张医院用笺,写着挺大的字:

请抽暇来看我。在马丁诺夫医院。叶·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医院病房后父的病床边上。他的身体比床长,两只胡乱套着灰袜子

的脚搁在床栏外,一对美丽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黄墙头,落在我的脸上,又落在一位坐在床头

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她两手搁在他枕头上。后父张开嘴,半边脸在她手上挨擦着。女子

穿着一件素净的深色连衣裙,胖胖的蛋圆形的脸上挂着泪水,湿润的碧眼一动不动凝视着后

父的脸、瘦削的骨骼、尖而大的鼻子、发黑的嘴唇。

“应该去叫个神父来,”她低声说。“可是他不答应……什么也不懂得……”她从枕上

收回两手,放在胸口,好象在做祷告。

后父苏醒过来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好象想起什么,严肃地皱着眉头,后来把细瘦的

手伸到我身边:“是您吗?谢谢您。您瞧……我难过得很……”说了这话,又疲乏了,他合

上眼。我摸了摸他的发紫的长指甲的手指。女子轻轻地请求:“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

请答应我。”

“你们认识认识吧。”他用眼望着她对我说。“挺好的人……”他不作声了,嘴越张越

大,忽然,象乌鸦似的叫了一声,身子在床上动起来,他推开被头,赤l的两手在身边摸

索。女子把脸埋在揉皱的枕上大声哭泣。

后父很快地死了。一死,脸色就变得好看了。

我扶着那女子从医院里出来。她象病人似地踉跄着、哀哭着。她一只手里把一块手帕捏

成一团,交替着拿到脸上拭拭右眼,又拭拭左眼。她越来越紧地把手帕捏着,凝视着,好象

这是顶贵重的最后的东西。

忽然她停下来,倚着我责备地说:

“连冬天也没有活到……唉,我的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说着,向我伸出泪湿的手:

“再见吧。他非常称赞你。明天落葬。”

“送您到府上吗?”

她向四下一望:

“不用了,现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处望着她的背影。她慢腾腾地走着,好象没有要事的人。

这是八月,树叶子已经开始黄落了。

我没有工夫去给后父送葬,从此,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

十七

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到市场去上工,在那边遇上几个有趣的人:木匠奥西普,灰白头发

的老头子,很象尼古拉圣徒,是一个灵巧的工人,幽默家;瓦匠叶菲穆什卡,是个驼子;笃

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有点象哪一位圣徒;泥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

他长着亚麻色的长胡子,是一个碧眼的美男子,脸色温文而和气。

我第二次在绘图师家的时期,已经认识了这些朋友。每星期天他们到厨房里来,认真

地,俨然地,愉快地谈论着使我感觉很新奇的有趣的话。当时,我觉得这一批庄重的汉子全

是十足的好人,每个人都有一种有趣的地方,同库纳维诺那班凶恶的、偷偷摸摸的和酗酒的

小市民完全不同。

那时我最喜欢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跟他去当泥灰匠,但他用白白的手指搔搔

金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绝了我:“你还太早,我们这项手艺也并不容易,等一两年再说

吧……”随后,他抬起好看的脑袋问:“或许你生活得不好吧?唔,没有关系,忍耐点,好

好儿克制自己,一定可以忍受祝”我不知道这个善良的忠告对我有什么用处,但我很感激地

记住了。

现在,每星期天早上他们也到主人家里来,在厨房桌子边团团坐着,一边等主人出来,

一边谈着有趣的闲话。主人同他们热闹地快活地打着招呼,握着他们结实的手,在桌子的上

手坐下。桌子上摆着算盘和一叠叠的钞票。他们也把自己的账单和皱襞的工账簿放在桌上—

—开始算一星期的工帐。

主人打闹着,说俏皮话,拚命想克扣他们,他们也想算计主人,有时候大声争吵,但多

半是大家笑开了:“亲爱的,你简直是天生的滑头。”大家对主人说。

他赧然地笑着回答:

“唔,你们,老狐狸,也够油的。”

“有什么法子呢,朋友?”叶菲穆什卡承认了。面目岸然的彼得说:“只能靠偷来的过

日子,挣来的都敬上帝和沙皇了……”“那我也要榨你们一点。”主人笑了。

他们也和善地支持他:

“要行窃吗?”

“要诈骗吗?”

格里戈里·希什林两手把蓬松的长须按在胸上,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向大伙儿请求:“兄

弟们,公事应当公办,不要骗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多么愉快,多么太平,对吗,亲爱的人

们?”

他的碧眼y沉起来,发潮了。这时候,他显得出奇的善良。他的请求似乎多少把大家窘

住了,大家赧然地转过身去背向着他。

“乡下佬还有什么大骗术呀,”风采奕奕的奥西普,怜悯乡下人似地叹了一口气。

黝黑的石匠,驼着背伏在桌沿上,深沉地说:“罪恶象泥塘,走得越远陷得越深。”

主人应着他们的腔调,喃喃地说:

“我吗?别人怎么对待我,我就怎样对待他……”这样议论之后,他们又打算着互相欺

骗,算好了账,紧张得汗气涔涔的,好象很疲倦,邀请主人一起到吃食店喝茶去了。

我在市场里的工作,就是监督这班人,防备他们偷盗钉子、砖头、木板之类的东西。他

们在主人的工程以外,都有自己的私活儿,所以每个人都想从我身边偷摸些什么。

他们很和善地接待我。希什林说:

“你还记得想给我当徒弟的事吗?可是,现在,你瞧,你阔了,站在我们头顶当监工

啦。”

“对罗,对罗,”奥西普俏皮地说。“好好监视,好好管理,但愿上帝帮助你。”

彼得挺不高兴地说:

“派了只小白鹤来管老耗子……”

这个职务使我为难,我在这些人面前很害臊。在我眼中,他们都知道一种特别的、很好

的、除了他们之外别人所不了解的事情。但我却必须把他们当小偷儿、扒手似的管祝开头,

同他们一起很不好过。奥西普很快就看出来了,有一天,他单独对我说:“年轻人,你老板

着脸是没有用的,懂吗?”

我当然什么也没有明白,但感到这老头子知道我的地位的为难,于是我很快就同他成了

知己。

他把我拉到静僻的地方教我:

“你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们当中,主要的偷儿是石匠彼得。那家伙养活一大家子

人,贪心得很,你要留心他。他决不挑拣,什么东西都要,一磅钉子,十块砖头,一袋石

灰,什么都要。人是好人,爱拜神,念头着实,识字,可是顶喜欢偷东西。叶菲穆什卡过活

象女人,很温和,对你无害。他也是聪明人,驼子无傻瓜。至于格里戈里·希什林,他有点

傻,不但决不拿别人的东西,连自己的也会给人。他老做没用的事,谁都可以骗他,自己却

不会骗人。办事不动脑筋……”“他,人好吗?”

奥西普望着我,好象远望似的,说出值得记住的话:“是的,是一个好人。懒鬼做好人

最容易,做好人,小伙子,做好人用不着聪明……”“那么,你自己呢?”我问奥西普,他

冷笑着回答:“我好象姑娘,会变老婆子,那时候再讲自己,你等着吧。

不过你可以动动脑筋,你找找看:真正的我是藏在什么地方?

好,你找吧。”

他完全推翻了我对他和对他朋友的想法,我很难怀疑他讲话的真实性。我看见,叶菲穆

什卡、彼得、格里戈里都承认这位品格很好的老头儿,他比他们聪明,天底下的事他都知

道。他们什么事情都同他商量,注意听从他的劝告,对他很尊敬。

“对不起,你给我出个主意,”他们这样请求他。但当问题谈完,奥西普走开之后,石

匠就偷偷对格里戈里说:“邪教徒啦。”

格里戈里冷笑着补充:

“小丑。”

泥灰匠亲切地警告我:

“你当心那个老头儿呀,马克西莫维奇,只消一会儿,你就会上他的当。这个坏老头,

可恶极啦。”

我完全弄得莫名其妙。

我觉得石匠彼得是第一个正直虔敬的人,他一切都说得简单切实,他的思想动不动停在

上帝、地狱和死的上边。

“喂,大伙儿,尽管你怎样努力,尽管你有什么希望,棺材和坟墓总是逃不过的。”

他常常闹肚痛,有时候整天不能吃东西,连一小片面包都会使他痛得抽搐起来和剧烈地

呕吐。

驼子叶菲穆什卡也象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可是他常常有点滑稽,有时候他象一个白痴甚

至疯子,或是一个温和的傻瓜。他常常一个又一个地爱上各式各样的女子,对于一切女人都

用同样的断语:“干脆说,那不是一个女子,是一朵涂上奶油的鲜花,真的。”

当库纳维诺那些活泼嘈杂的小市民家的女人来铺子里洗擦地板时,叶菲穆什卡就从屋顶

上爬下来,站在一边的屋角里,眯细着灰色的灵活的眼睛,把大嘴巴扯到耳朵边,发出猫叫

的声音:“好一个健壮的姑娘,上帝把她给我送来了,我多么开心呀。唔,真正是涂上奶油

的鲜花,命运神送这礼品来,叫我怎样道谢才好呢?见了这样的美人,我真是活活地烧起来

了。”

开头女人们讥笑他,互相叫嚷:

“瞧呀,这驼子软了,真要命。”

瓦匠受了讥笑,全不在乎。他的高颧骨的脸变得惺松欲睡,说话也变得象梦呓,从他嘴

里流出来的甜蜜的话,好象一股美酒的流泉,渐渐把女人们醉倒。有一个年长一点的,吃惊

地对女伴们说:“你们听吧,那个汉子在发魔了,象个小伙子一样。”

“象鸟儿叫一样……”

“也象教堂门口的叫化子,”倔强的女人却不肯服输。

但叶菲穆什卡并不象叫化子;他站得挺结实,象一棵粗矮的木头,他的声调越来越带挑

逗性,说的话也变得惑人动听,女人们默默地听着。他好象真的被柔和甜蜜的话语融化了。

结果,在打尖或是歇午以后,他就笨重地晃着粗硬的脑袋,惊叹地对同伴们说:“啊,

滋味不坏,可爱的小娘儿们,出世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

叶菲穆什卡谈到自己的成功时,跟别人不同,他不吹牛,也不嗤笑被征服的女人,只是

满心高兴地,感谢地叹息。那时候,他的灰色眼睛睁得特别大。

奥西普摇头叹气:

“啊,你总改不了。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我的年纪——四十四。年纪没有关系。今天我就年轻了五岁,好象在生命的河里洗了

一次澡,全身结实了,心里也安静了,不。世上可真有好女人哪,嗯?”

石匠严厉地对他说:

“过了五十岁,你瞧,你那y荡的习气会叫你吃苦头的。”

“你真不要脸,叶菲穆什卡,”格里戈里·希什林叹着气说。我却觉得美男子是在嫉妒

驼子的运气。

奥西普的眼睛从鬈曲的银眉下望着大家,说出有趣的话:“每个玛什卡都有自己的爱

好,这个爱茶杯、汤匙,那个爱胸饰、耳环。而且个个玛什卡都要变成老婆婆……”希什林

是有老婆的,不过老婆在乡下。他也留意洗地板的女人,她们都是容易亲近的女子,每个人

都做“私门生意”。在贫民窟里,这种行业同别的行业一样,不算一回事。

可是美男子从来不碰女人,只是远远地望她们,眼色很奇怪,好象自怜,又好象在哀怜

那些女人。有时她们倒反来戏弄他,撩拨他,他就赧然地笑笑,走开了。

“去你们的吧……”

“怎么?你这个怪人,”叶菲穆什卡奇怪了。“难道可以放弃机会……”“我有老婆

呢,”格里戈里提醒说。

“老婆哪会知道呀?”

“若是不老实过活,老婆会知道的,兄弟,她是瞒不过的。”

“怎么会知道呢?”

“这我不知道。不过她如果自己规矩,就一定会知道;若是我自己规矩,老婆不规矩,

我就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叶菲穆什卡大声问。格里戈里安静地重复说:“这个我不知道。”

瓦匠忿然地把双手一摊说:

“看吧。规矩,不知道。……唔,你这个脑袋瓜子呀。”

希什林手下有七个工人,他们对他都很随便,都不把他当老板看待,背后还叫他“牛

犊”。希什林到工地来,看见他们在躲懒,便拿起托板和铁锹,象演戏似的,自己动手做

工,而且很亲切地喊:“大家好好儿干呀。”

有一天,我执行主人气愤的嘱咐,对格里戈里说:“你手下这班工人不行……”他好象

吃惊地说:“是吗?”

“那些活儿,应该昨天上午做完的,可是他们今天还做不完……”“这是对的,还做不

完,”他同意了;沉默了一会,又悄悄地说:“当然,我也明白,可是也不好意思催促他

们,因为他们都是自己人,和我同一个村子,叫我没有法子。上帝处罚人——‘你必汗流满

面才得餬口’,你我都是受罚的。不过你我比他们做得少,再催促他们也说不过去……”他

喜欢冥想,有时候在市场空旷的街道上走着,忽然在环形运河的桥上站下,倚在桥栏边好久

好久,望望水,望望天,又望望奥卡河的对岸。遇上这种情形时,问他:“你在干什么?”

“什么?”他醒过来了,窘迫地笑笑。“不干什么……在这儿呆会儿,望望……”“老

弟,真好,上帝把一切东西都安排得顺顺调调的,”他常这样说。“天空,大地,河水流

着,轮船走着,乘上轮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梁赞,雷宾斯克,彼尔姆,阿斯特拉罕都可

以去。我去过梁赞,那小城还好,很清静,比尼日尼还清静。我们尼日尼很不坏,很热闹。

阿斯特拉罕也很清静。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加尔梅克人很多,我不喜欢这个。莫尔德瓦人,刚

才说的加尔梅克人,波斯人,德国人,任何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欢……”他慢腾腾地说着,

谨慎地寻找有同样思想的人,同意他的,总是石匠彼得。

“他们不是民族,他们是邪族,”彼得肯定而且气鼓鼓地说。“他们出生时躲过了基

督,走路也躲过了基督……”格里戈里活跃起来,脸上放出光彩:“不管怎样,兄弟,我总

是喜欢眼睛长得老老实实的纯粹的民族,俄国人。我也不喜欢犹太人,我不知道上帝干吗要

造那么多的民族,这件事安排得太深奥了……”石匠y沉着脸补充说:“深奥,可是多余的

东西实在不少。……”奥西普听了他们的话,就c嘴恶毒地讥笑:“多余的东西的确不少,

现在你们讲的这种话,也完全多余。唔,你们搞宗派,该把你们揍一顿。”

奥西普有自己的意见,但他到底同意什么,反对什么,是不大弄得清楚的。有时我觉

得,他毫无所谓地对一切人都同意,对他们的全部思想都同意。但最常见的是他讨厌一切

人,他也老把别人当傻子。他对彼得、格里戈里、叶菲穆什卡说:“呸,你们这些小猪

猡……”他们笑,并不十分高兴,而且也并不想笑,可是他们还是笑了。

主人每天给我五戈比买面包,不够吃,有点肚饿。工人们见了就拉我去吃早饭和夜饭。

有时候,工头们也邀我到吃食店喝茶,我高兴地答应了,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那些缓慢的

谈论和奇怪的故事。我熟悉宗教书,很使他们满意。

“你装饱了一肚子书,把胃袋绷得紧紧的,”奥西普睁着浅蓝色的眼睛向我凝视。他的

神情很难捉摸,眼球永远象在融化。

“你要好好儿守住,再多积蓄些,将来有用的;等你长大了,可以当修道士,口头上安

慰人们,要不然,就当大富翁……”“当传道师吧,”石匠不知什么缘故,用懊丧的口气替

他改正。

“什么?”奥西普问。

“应该说传道师,你该明白,耳朵又不聋……”“好,就是传道师,就当个传道师去同

异教徒辩论,要不然就改信异教——这也是挣面包吃的法子。只要聪明,异教也可以挣饭

吃……”格里戈里害羞地笑。彼得从胡子里发出话声来:“魔法师也过得不坏,还有各种无

神论者……”但是奥西普马上反驳:“魔法师没有学问,学问不受魔法师欢迎……”接着便

对我说:“留心听着:我的家乡里有一个穷光蛋,叫图什卡,是一个精瘦的无聊汉子。他跑

东跑西,象一根j毛被风吹来吹去地过日子。他既不会做工,又闲不祝这家伙因为没有地方

好呆,有一天决心出去朝山,整整出去了两年,流浪完了突然回来,模样儿完全不同了。头

发披到肩胛上,头上戴顶三角帽,穿着粗布的红道袍。眼睛象鲈鱼一样向大伙儿瞄着,反复

地说:悔改吧,罪人们。人们当然要悔改,尤其是女人家,于是事情顺利起来了,图什卡既

酒醉饭饱,又有无数的女人玩……”石匠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事情在于酒醉饭饱

吗?”

“要不然,是什么?”

“在于传道呀。”

“他传什么道,我没有留心过,不过我的话还说不完呢。”

“你说的就是那个图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吗?那人我们很熟,”彼得抱屈

地说。但格里戈里低着头不出声,瞧着自己的茶杯。

“我不跟你争论,”奥西普口气缓和地声明。“我只是跟马克西莫维奇谈谈挣饭吃的路

子……”“有些路子,会使人到牢狱去……”“这事也不少呀。”奥西普同意了。“并不是

走每一条路子都可以做修道士的,必须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弯……”他有一种脾气,常常爱逗

弄泥灰匠和石匠,他们是虔诚的信徒。也许他讨厌他们,但是他隐蔽得挺巧妙,他对人的态

度,是不可捉摸的。

他对叶菲穆什卡似乎和善亲密些。瓦匠对于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痛苦之类的谈话,

从不c嘴,而这些谈话,正是他和同伴所爱好的。他横坐在椅子上,使椅背碰不着他的驼

背,不动声色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但有时忽然警惕起来,向烟气腾腾的屋子里扫了一眼,

听一听分辨不清的谈话,跳了起来,马上溜走了。原来叶菲穆什卡的债主进来了。他有十多

个债主,其中一些还打过他,因此他躲开去,免得招事。

“他们这些怪家伙还发怒,”他不了解地说。“有了钱,岂有不还之理。”

“唉,这棵苦命的枯树……”奥西普瞧着他的背影说。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坐着长久地冥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高颧骨的脸带着温和

的表情,和善的眼睛越显得和善了。

“你在想什么?”人家问他。

“我正在想,我要是有钱,我要同真正的太太,贵族太太结婚。真的,比方那位上校的

闺女,我同她结了婚,一定对她很好。在这种女人身边过活,会融化的……这没有什么稀

奇,兄弟,我到上校的别墅里修过屋顶……”“是的,我们听人说过,那位上校家里有一位

守寡的闺女。”彼得面色憎厌地打断他。

可是叶菲穆什卡双手在膝上磨擦着,摇摆着身子,驼背一耸一耸的,又说了下去:“有

时,她走到花园里来,长得那么白,那么美,从屋顶上望下去,觉得太阳简直算不得什么,

干什么要白昼?要是能够变成一只鸽子,飞到她脚底下。真正是一朵涂了奶油的天蓝色的鲜

花。同这种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辈子都是黑夜也行。”

“那你们吃什么?”彼得粗声问。但叶菲穆什卡全不在意:“啊,上帝呀。”他叹息。

“我们需要的不多啊,何况她有的是钱……”奥西普笑了:“叶菲穆什卡,你这个放荡鬼,

什么时候才把命搭进去啊?”

叶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什么都不谈,他做工匠,活儿做得不怎么样。有时候他做得又好又

快,有时候不顺手,就拿着木棰子在梁上懒懒地乱敲,结果弄了很多裂缝。他的身上永远发

出一股牛油和鱼油的气味,但也有一种他所特有的健康好闻的气味,好象刚砍下的树木。

同木匠谈话,谈什么都有趣,虽然有趣却使人不快。他的话老是激动人的心坎,而且你

不会明白,他哪句是当真,哪句是玩笑。

同格里戈里最好是谈上帝,他喜欢谈而且信心很坚定。

“格里沙,”我问他。“你可知道有些人不信上帝?”

他泰然地笑笑:

“怎么?”

“他们说,没有上帝。”

“啊,是埃这个我知道。”

于是他用手拂去并不存在的苍蝇,说:

“你记得吗,大卫王说过:‘愚顽人心里说没有神’,可见从古以来,愚人们早说过没

有上帝。没有上帝,什么事全做不成啦……”奥西普好象同意他:“对啦,你叫彼得没有了

上帝,他准叫你见阎王的。”

希什林漂亮的脸变严肃了,用指甲里嵌着干石灰的手指捋着胡子,神秘地说:“每个人

身上都有上帝,良心和一切精力,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

“罪恶呢?”

“罪恶是从r体,从魔鬼那里来的。罪恶好象麻点,是从外面加上去的,就是这样。多

想罪恶的人犯罪最厉害,不想罪恶就不会犯罪。想罪恶的——是魔鬼,是r体的主人,他唆

使人去犯罪……”石匠提出异议:“这话有点不对……”“对的。上帝没有罪恶,而人是上

帝的形象和样式。‘形象’——就是r体,会犯罪,但样式不会犯罪,它是同上帝一模一样

的,是人的精神……”他得意地笑笑,但彼得咕噜着:“这话,似乎有点不大对……”“那

么,依你看怎样呢?”奥西普问石匠。“不犯罪不能悔改,不悔改不能得救吗?”

“这意思可靠一点。我听老年人说过:忘记了魔鬼,也就不爱上帝了……”希什林不会

喝酒,喝两杯就醉;一醉他的脸就会发红,眼睛就会象小孩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就会象唱歌

一样。

“兄弟,一切都很好。生活得好,工作不累,肚子吃得饱饱的,谢谢上帝,安排得真

好。”

他哭了,眼泪落在胡子上,丝线似的须毛上发出玻璃珠一样的光。

他常常满口赞美生活,还有他的跟玻璃珠一样的眼泪,都使我不愉快。我的外祖母也赞

美生活,但她要切实得多,明白得多,不这样固执。

这一切谈论,使我经常感到紧张,引起我隐隐的不安。我已经读过不少写平民的小说,

看出实际上的平民和书本中的平民有许多显著的不同。在书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不管

善良的,凶恶的,说话都比实际的平民少,思想也贫弱。书中的平民不大讲到上帝、宗派、

宗教,主要的只讲着政府、土地、真理、生活的痛苦。他们也不大讲女人,讲起来也不大粗

鲁,要亲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们的玩物,而且是危险的玩物,对于女人是须要

常常玩些花招的,要不然,就会反而被女人捉弄,一辈子倒楣。书中的平民不是坏蛋就是好

人,但他们永远只是活在书里。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蛋,他们都是出奇的有

味。活的平民,不管他们倾筐倒箩都说出来,总好象有一点什么留在自己心里,而这留下来

的,正是他们为自己用的,或者,说不定还是最重要的东西。

一切书中的平民,我最喜欢《木匠作坊》里的彼得。我把这本书带到市场里来,想念给

我的朋友们听。我常常宿在这一班里或那一班里。有时候,因为下雨,最经常的是因为做了

一天工累了,懒得回去,就宿在他们那边。

我对他们说:这里有一本讲木匠的书。这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兴趣,尤其是奥西普。他从

我手中拿过书去,怀疑地摇摇圣像画似的脑袋,翻了翻书页:“这简直象是写我们的。你这

坏蛋。是谁写的——是贵族吗?我想准是的。贵族和当官的,什么事都能干。连上帝没想到

的地方,当官的也想得到。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喂,奥西普,你不能乱说上帝

呀,”彼得提醒他。

“没有关系,在上帝看来,我的话算什么呢,好象一片雪花,一点雨水落到我的秃头

上,不,比这个还要小,你放心吧,你我是冒犯不到上帝的。”

他突然很兴奋地嚷着,爆出燧石冒火一样尖锐的话。这些话又好象一把剪刀,剪掉了人

家向他攻袭过来的一切。这一天,他向我问了好几次:“念吗,马克西莫维奇?嗯,有道

理,有道理,这个主意想得不错。”

收工后,我们到他那一班里去吃夜饭。吃过夜饭,彼得带了他的徒弟阿尔达利昂来了,

希什林带来了小伙计福马。在工匠们寄宿的工房里,点着煤油灯,于是我就开始念起来。大

家一动不动地静听着。念了不多一会儿,阿尔达利昂生气地说:“咳,我不要听了。”

说着就走了。第一个睡着了的是格里戈里,很怪相地张开嘴。接着木匠们也都睡着了,

可是彼得、奥西普、福马三个,却挨到我身边来,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刚刚念完,奥西普马上把煤油灯吹熄,望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已经快半夜了。

彼得在暗中问:

“这本书是为什么写的?反对谁的?”

“现在该睡觉了。”奥西普说着,脱去长靴。

福马默默地躲开一旁。

彼得重复地要求着:

“我说——这是写来反对谁的呀?”

“这只有他们才知道。”奥西普吐了一句,在板床上躺倒。

“要是写来反对后母的,那就完全没有意思了,后母并不会因此变得好些,”石匠固执

地说。“反对彼得吗,也没有用处。所谓因果报应就是了。杀了人就要充军到西伯利亚去,

再没有别的。为这种犯罪写书是多余的,好象完全是多余的吧?”

奥西普不作声,于是石匠补充说:

“他们没有什么可做,就这样谈论别人的事情,跟女人晚间聚会闲扯一样。好,再见,

该睡了……”他在开着的门口显出的一块蓝色的方形中站了一会儿,又问:“奥西普,你觉

得怎样?”

“唔?”木匠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好,睡觉吧……”

希什林在他坐的地方侧身躺倒,福马同我一起睡在压软了的干草上。郊外的村子很寂

静,远远地听见火车头的声音,铁轮的轰隆声,缓冲机的轧轧音。工房里发出各种不同的鼾

声。我觉得不自在——想等他们讲出一点什么,可是一点也没有……忽然,奥西普轻轻地发

出清楚的声音:“嗨,孩子们,这些话你们不能当真。你们年纪还轻,活的日子还长着哩,

你们要积聚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智慧,比别人的多一倍用处,福马,睡着了吗?”

“没有,”福马高兴地应了一声。

“好啦,你们两个,都识字,读书是好的,但什么也不要相信。他们什么都可以写书,

这种事情,是握在他们手里的。”

他从板床上伸下两腿,两手靠在板床沿上,向我们俯着身子继续说:“书,应当怎样去

了解呢?它是专门揭发别人的隐事的。

这就是书。它说:请看吧,人是怎样的,木匠或者别的什么人,是怎样的,可是它把贵

族写成了另一种人。书不是胡乱写的,它一定为某些人说话……”福马沉着地说:“彼得杀

死工头是对的。”

“唔,这不行,杀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可是你得打消这个念

头。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给人家当伙计……”“我不是说你,奥

西普伯伯。”

“这反正是一样的……”

“你是公正的。”

“等一下,我告诉你,写那本书的目的,”奥西普打断福马带怒的话。“这目的是很狡

猾的。你瞧,这里说到没有平民的贵族和没有贵族的平民。现在你看:对贵族固然不利,对

平民也未见得好。结果就这样:贵族衰败了,发傻了。平民呢,得意了,酗酒,害病,受委

屈。书里说什么,给贵族当奴隶要好些;贵族庇护平民,平民帮扶贵族,大家有饭吃,一切

都平安无事了……这话本来不错,我也决不争辩。跟着贵族到底过得安静些。平民穷苦,对

贵族没有好处,平民有钱,而且不聪明,对贵族就很好,这就是对他有利的。我很明白这

个,要知道我自己在贵族底下呆了快四十年,我亲身尝过不少苦。”

我想起自杀了的马车夫彼得,关于贵族也说过同样的话,感到奥西普的思想同那恶老头

子的完全一致,心里觉得很不愉快。

奥西普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脚,又说:

“我们应该了解书本和其他文章。无论谁,都不会白干什么事的。看起来好象是胡干,

这是外表。书也不是白写出来的,它是要搅昏人家头脑的。一切事,都要靠智慧去做,没有

智慧,既不能用斧子砍东西,也不能打一双草鞋……”他谈了很久,躺下,忽然又跳起来,

在暗夜的静寂中,轻轻地说出他的警句:“人家说贵族和平民是对立的两方,这是不对的。

我们是贵族的一部分,只是在最下层。当然,贵族靠念书长见识,我靠碰壁长见识,贵族的

p股白一点,这便是全部的差别。不,年轻人,按照新方式生活的时代到来了。把书本丢开

吧。让大家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那么,他是谁?他也是人。那么现在该怎样呢:上帝

并不多要他七个卢布,对吗?不呀,租税方面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终于天快亮

了,黎明掩没了所有的星星,奥西普对我说:“你瞧,我多么能说呀。今晚上我说的话是从

来没有想过的。孩子们,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我是因为睡不着,随便胡说的。躺着躺着就

会想出些什么来消遣:‘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里飞到山中,从这个地埂飞到那个地埂,过

完了自己的寿命,上帝的命令下来,乌鸦就死了,干硬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

有……好,我们睡吧,很快就该起床了……”

十八

跟当时的司炉雅科夫一样,现在奥西普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变得高大了,遮住了一切的

人。他有些地方跟司炉非常相象,但同时又使我联想起外祖父、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

厨师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所有深留在记忆中的人们,另一方面又在我的记忆里,留

下自己深刻的影子,好象铜绿锈在钢钟上。可以看出,他有两种思想的系统:白天在人们中

劳动的时候,他的思想清楚、平凡、事务式的,比较容易了解;休息的时候,傍晚带我到街

上去访问他那开煎饼店的女朋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所表现的思想就完全不同

了。在夜间,他有一种特别的思想,好象路灯的火光一样有许多方面。这些思想很好地发着

光,可是不知道哪方面是它的真面貌,而且也弄不清这些思想的哪一方面是接近奥西普,是

对他最宝贵的。

他好象比我以前见过的一切人都要聪明得多。我用环行在司炉雅科夫周围的那种心情来

往在他的身边——我想看透这个人,了解这个人,可是他闪动着,躲避着,总是难于捉摸。

真实的他躲藏在什么地方呢?在他身上,哪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记得起对我这样说过:

“你找找看:真正的我藏在什么地方?好,你找吧。”

我的自尊心受伤害了。而且他伤害了我的比自尊心更高的东西。弄明白这个老头儿,对

我说来是万分必要的。

他虽然难于捉摸,但很坚定,好象即使他再活一百年,也依然是这样一个人,在不坚贞

得出奇的人们中间,也能坚定地守住自己。鉴定家的坚定也使我得到这样的印象,但那是使

人很难受的,而奥西普的坚定不同,他使人愉快。

人们的动摇性,强烈地映在我的眼里,他们象变戏法一样,从这个姿势变成那个姿势,

对于这些打击着我的无法解释的跳跃,我已经不再惊异了,这种跳跃,使我对于人们的热切

的兴趣慢慢地消失了,搅乱了我对他们的爱。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们工地上,飞快地来了一辆破马车。

车夫台上,一个喝醉酒的满脸胡子的汉子,y沉地坐在那里打饱噎。他没戴帽子,嘴唇

被打破了。马车里面,喝醉的格里戈里·希什林摊脚摊手地躺着,他的身边一个肥胖的红脸

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臂。这女人戴一顶缀着红带子和玻璃樱桃的草帽,一只手张一顶洋伞,

赤脚穿着橡皮套鞋。她把洋伞挥舞着,乱颤着身体,大声地笑嚷:“真见鬼。市场没有开

幕,还休息着,可是他们带了我来。

……”

格里戈里的神情萎靡不堪,衣服很皱。他从马车上爬下来,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向看

着他的我们诉苦:“跪在地上告诉你们,我犯了大罪了。我想了一想,就犯下了罪——弄成

这副样子。叶菲穆什卡说:格里沙,格里沙……他确实这样说,可是,诸位,饶恕我吧。我

给你们大家请客。他说得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玩吧……”女人大声笑着,双脚乱

跺,跺掉了套鞋,车夫却沉着脸叫:“快上来,开车啦。你们这些大嗓门,咱们走吧,马站

不住啦。”

这是一匹衰老的劣马,满身大汗,跟埋在地里一样站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凑在一起,显

得十分可笑。格里戈里的徒弟们望着自己的工头、打扮起来的女人和傻头傻脑的车夫,哄然

地笑着。

只有福马一个人没有笑,他同我并立在铺子门口,低声说:“这猪猡发疯了……家里有

老婆,挺漂亮的娘们。”

车夫连连催促着要走,女的从马车上下来,抱格里戈里上车,把他放在自己脚边,摇着

伞叫:“走吧。”

徒弟们善意地拿工头开玩笑,羡慕他,后来福马喝了一声,大家又做起工来。看来福马

见了格里戈里的丑态,心里很难过。

“这也叫做工头。”他咕噜着。“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快回乡下去了……熬不住

啦……”我替格里戈里难受,他和那个带着玻璃樱桃草帽的女子在一起,实在荒唐。

我常常想,为什么格里戈里当工头,而福马却当伙计呢?

福马是个强壮、白净、鬈发的青年,圆脸,鹰鼻子,聪明的灰色眼,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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