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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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这些人多么无知。”她蹙了一蹙细长的眉毛,说,“你那个主人,还有一张满有

趣的面孔呢。不要伤心,我想个主意,我写一封信给他吧。”

这话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她说明,我对主人们撒谎说那本书是跟神父借来的,没说是从

她这儿借的。

“不。不要写信。”我请求她说。“他们会笑您,会骂您。

这院子里的人,谁都不喜欢您。大家都笑您,说您是傻瓜,说您少一条肋骨……”一口

气把这些话说完之后,我马上觉得说得太多了,说了使她难受的话,——她紧紧咬着上唇,

跟骑在马上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胯部。我发窘了,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可是裁缝的妻子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大笑起来,反复说:“啊哟,真无知……真无

知。那么怎样办呢?”她凝视着我,自言自语着,然后喘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古怪的

孩子,真是……”我照了照她身边的一面镜子,瞧见了一张高颧骨、宽鼻子的脸,脑门上一

大块青痣,头发因为好久没有理,乱蓬蓬地支棱着。——这就叫做“古怪的孩子”吗?…这

个古怪的孩子,同这位纤细的瓷人儿完全没一点儿相象的地方……“那天我给你一点儿小

钱,你为什么没有拿去?”

“我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

“唉,有什么办法呀。如果他们允许你百~万\小!说,你到我这儿来吧,我给你书看……”梳妆

台上放着三本书,我拿来的是一本最厚的,我愁闷地瞧着书。裁缝妻子把她那小小的桃红色

的手伸给我:“好,再见吧。”

我谨慎地碰了碰她的手,连忙转身跑了。

可是人家说她什么都不懂,这句话也许是对的。明明二十戈比的硬币,她还说是一点儿

小钱,真是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但这我喜欢……

为这突然迸发出来的百~万\小!说的热情,我受到了许多难堪的屈辱、侮蔑和恐吓,想起来真是

又伤心,又可笑。

我把裁缝妻子的书看得很宝贵,生怕被老婆子扔进炉子里烧掉,因此尽力不再去想这些

书,每天早上我去小铺买下茶的面包,就在那里借一些五彩封面的小书回来看。

店老板是一个一见就令人没有好感的青年,厚厚的嘴唇,汗淋淋白苍苍的虚胖脸,长满

瘰疬瘢和污斑,眼睛也是白洋洋的,肿胖的手又短又笨。他这个铺子,是这条街上青年人和

轻佻的娘儿们夜间聚会的场所。我主人的兄弟也几乎每天晚上到那里去喝啤酒,玩纸牌。吃

晚饭的时候,常常派我去叫他,在店后面一间窄小的屋子里,我不只一次瞧见那位傻里傻气

的红脸的老板娘,坐在维克托或别的青年人的膝头上。

老板好象并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还有他那个在店里帮忙做买卖的妹子,无论唱歌的、

当兵的和一切爱这玩意的人去搂抱她时,他都满不在乎。铺子里货物很少,他说因为开张不

久,所以还没有配齐,其实那铺子秋天就开了。他拿一些春宫画片给穷人和顾主们看,拿一

些秽亵的诗给那些喜欢这类诗的人抄。

我花了每本一个戈比的租钱,向他租了米沙·叶夫斯季格涅耶夫的无聊的小书来看;这

是很贵的。可是那些书一点趣味也没有;就是《古阿克,又名忠贞不屈》、《威尼斯人法兰

齐尔》、《俄罗斯人和卡巴尔达人之战,又名一个死于丈夫墓头的美人伊斯兰教徒》等等这

类书籍,也不能使我满意,常常引起我难堪的愤慨:觉得这些书是用难懂的文字,谈着令人

难信的事情,简直把我当傻瓜一样捉弄。

《s击军》、《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神秘的修道士》、《鞑靼骑士亚潘卡》那

样的书,我比较喜欢些;读了之后,还有点余味。但是最能够吸引我的是圣徒传;在这类书

中,有一种严肃的东西,可以使人相信,而且有时受到深刻的感动。不知什么缘故,一切大

殉道者都使我联想起那个“好事情”,一切大殉道妇女使我联想起外祖母,而且一切圣徒,

使我联想起脾气好的时候的外祖父。

我劈柴的时候,躲在柴棚里看,或是上屋顶楼去看;无论哪儿都同样不方便,同样寒

冷。有时候看入了迷,或是要赶紧看完,便半夜里起来点了蜡看。可是老婆子留意到晚上蜡

短了,便用小木片来量过,把木片藏在隐蔽的地方;如果早上起来瞧见蜡短了一截,或是我

虽找到那木片却没有折短到蜡所燃到的长度,那么,厨房里便马上大声嚷起来。有一次维克

托气呼呼地在床上大喊:“妈,你别乱嚷了吧。真要命。不消说,蜡是他点的,我知道他在

面包店里租小说看哩。你上阁楼去瞧瞧就知道啦……”老婆子跑到阁楼里,找到了一本什么

书,就把它撕得粉碎。

不消说,这很使我愤慨。但是百~万\小!说的愿望,却更加强烈了。我明白,就是一位圣人来到

这样的人家,我的主人们也一定会教训他,把他变成和自己一样;他们会因为无聊而去这样

做。如果他们停止对人的挑剔、责骂和愚弄,那么他们就会觉得无话可说了,会变成哑巴;

也就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了。为了要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人必须用某种手段去对待人。我

的主人们除了教训人,责备人,就不会去对待周围的人。即使你已开始和他们一样地生活,

也就是和他们的思想、感情一致起来,他们还是会因为这个来责难你。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我想尽一切巧妙的办法,继续百~万\小!说,老婆子几次烧掉了我的书。短短的时期内,我竟欠

了小铺老板一大尾债:四十七戈比。他要我还钱,并且吓唬我,说我到他铺子里买东西的时

候就扣下主人家的钱,抵偿债款。

“那时候你会怎么样呢?”他嘲弄地问我。

他实在使我讨厌,他大概也知道我讨厌他,所以故意拿各种威吓来为难我,而且越来越

起劲儿。每次我上铺子去,他总嘻着那污痕斑斑的脸,温和地问我:“钱拿来了吗?”

“没有。”

这使他吃惊了,他把脸一沉:

“怎么回事?你要我到法庭去控告吗?把你的财产充了公,送你到远地去充军吗?”

我的工钱是主人直接交给外祖父的,我没有地方去弄钱,我慌了,怎么办呢?我请求缓

一缓再还债,可是老板伸出油乎乎肿胖的手来,对我说:“你亲一亲这只手,我就再等一

下。”

可是当我拿起柜台上的秤锤,向他一扬的时候,他就往下一蹲喊道:“干吗?你要干什

么?你要干什么?我是说着玩的呀。”

我知道他并不真是说着玩的,为了要还清他这笔帐,我决定去偷钱。每天早上我给主人

刷衣服,他的裤子口袋里常有锵锵的钱声;有时钱跳了出来,在地板上滚动。有一次,有一

枚落在地上,从地板缝里滚进楼梯底下柴堆里去了。我忘记把这件事告诉主人,过了几天,

我在柴堆里找到了一个二十戈比的银币,才记起来,当我把它交给主人时,他老婆对他说:

“你瞧,衣袋里放了钱,总得数一数呀。”

可是主人对我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他不会偷钱的。”

现在,我下了偷钱的决心,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他的深信不疑的笑脸,我就感到偷盗

这回事是多么困难。有好几次从衣袋里掏出了银币数了一数,总是下不了手,为了这件事,

我苦恼了大概有三天。万万没有想到,这桩心事竟简单迅速地解决了。主人忽然问我:“你

怎么啦?彼什科夫,无精打采,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便坦白地把自己的心事全对他说了。他皱了皱眉头说:“你瞧,这些小书把你给弄成

什么样子啦。百~万\小!说,反正会出乱子的……”他给了我五十戈比,严厉地嘱咐我说:“千万别

对我妈和女人漏出口风呀,要不然她们又会大吵大闹的。”

接着,他和气地笑了一笑说:

“你这小伙子真倔强,拿你有什么办法呀。不要紧,这样挺好。可是以后不要再百~万\小!说。

从新年起,我要定一份好报纸,那时你再看吧……”于是,每天晚间,从喝茶到晚饭这段时

间,我就念《莫斯科报》给主人们听。念一些瓦什科夫、罗克沙宁、卢德尼利夫斯基的长篇

小说和那些对烦闷得要命的人帮助消化的文艺作品。

我最讨厌念出声来,这妨碍我理解所念的句子。但是主人们都听得出神,以一种虔诚的

贪婪的神情对于主人公的恶行不断发出惊叹,而且自鸣得意地说:“可是,咱们过得挺平

安,什么事也没有,应当谢谢上帝。”

他们常常把事件弄混,把有名的大盗丘尔金的所作所为记在马车夫福马·克鲁奇纳的帐

上;又常把名字搞错。我纠正了他们的错误,他们非常吃惊:“唔,他的记性多么好呀。”

有时《莫斯科报》上登着列昂尼德·布拉韦的诗。我很喜欢这些诗,把它们抄在本子

上。但主人们谈起诗人的时候,便说:“人都老了,还作诗呢。”

“他是酒徒,是半疯儿,一切都无所谓。”

我喜欢斯特鲁日金和梅曼托—莫里伯爵的诗,但女人们,无论老婆子还是年轻主妇,都

认定诗是胡说八道的东西。

“只有小丑和唱戏的戏子,才用诗句说话。”

冬天晚上,躲在窄狭的小屋子里跟主人一家子对面坐着,是一种难堪的时刻。窗外是静

静的夜,有时听得见树枝被冻得噼啪作响的声音。人们象冻鱼一般,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旁

边。风雪敲打着窗子和墙壁,在烟囱中怒吼,吹得火炉门直响,儿室里婴儿在哭叫。我真想

坐到屋子暗角落里,蜷缩起来,跟狼一样大声号叫。

女人们坐在桌子的一端,缝着针线,织着袜子。另一端坐着维克托,躬着背,懒洋洋地

绘图样,不时喊叫:“别摇动桌子呀,真要命。狗贼,吃耗子的。……”在旁边的大刺绣架

后面,主人正坐在那里用十字纹绣一张台毯。从他的手指底下,出现红的大虾、青的鱼、黄

的蝴蝶、秋天的红叶。这个图案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干这个活儿已经是第三个冬天了。现

在他已做腻了,有时候白天见我空闲下来,便对我说:“唔,彼什科夫,你来绣这台毯,动

手吧。”

我坐下来,拿起一枚粗大的针就动手绣。我很同情我的主人,我总是想什么事都尽力都

他忙。我觉得有一天他会把绘图样、绣花纹、打纸牌这类事完全扔掉,另外来干一种有趣的

工作的。他常常忽然把工作扔到旁边,用一种瞧陌生东西的惊异的眼神,愣生生地凝视着那

种有趣的工作,他的长长的头发,一直披到脑门和脸颊边,好象一个修道士的徒弟。

“你在想什么?”他的妻子问他。

“没想什么。”他这么回答着,又继续工作起来。

我默默地惊奇着:难道可以问人家在想什么吗?这是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一个人所想

的,一时之间,总有好多事情混杂在一起:在眼前的一切事、昨天或去年见到过的事,都会

混杂到一起,变幻着,叫你无法捉摸。

《莫斯科报》的小品栏,还不够念一个晚上。于是我提议把寝室里床底下的杂志拿出来

念。年轻的主妇不相信地问:“那些杂志里面只有画,有什么东西可以念的呀?……”可是

床底下除了《绘画论坛》之外,还有一种叫做《火花》的杂志;于是我们念起萨利阿斯的

《佳京—巴尔李斯基伯爵》来。主人对这中篇小说里的那个有点戆气的主人公非常喜欢;对

于小公子的悲惨的遭遇,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他这么喊:“这可真有趣儿。”

“看来,这都是胡编乱造。”主妇为了表示自己的独立见解这样说。

床底下找出来的作品,对我大有好处,我得到了把杂志拿到厨房里去的权利,夜里可以

百~万\小!说了。

使我最高兴的,是老婆子搬到儿室里睡去了,因为保姆老是喝醉酒。维克托不打扰我,

他每晚等家人们都睡静之后,就悄悄儿起来把衣服穿好,溜到外边什么地方去了,直到天亮

才回来。晚上还是不让我点灯,因为大家都把蜡拿到寝室里去了。我没有钱买蜡,便偷偷把

蜡盘上的蜡油搜集起来,装在一只沙丁鱼罐头盒里,再加上一点长明灯的油,用棉线做灯

芯,便点起一盏烟气腾腾的灯,整夜放在炉子上。

当我翻动一页书的时候,那昏红的火头就摇晃不定,好象要熄灭的样子。灯芯常常滑进

燃得很难闻的蜡油里;油烟熏我的眼睛。但这一切不便,都在看图片读说明的快乐中消失了。

这些图片在我的眼前展开了一个一天天扩大起来的世界:这里有梦一般的城市,有高山

和美丽的海滨。生活美妙地展现开来,大地更富于魅力:人多起来了,城市增加了,一切都

变得更加多样,无所不有。现在,我望着伏尔加河对岸的远方,已明白那儿并不是一片荒

漠,而在以前,当我遥望伏尔加河对岸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特别的烦恼:草场平坦地扩展

着,披着破衣似的黑色灌木丛,草场的尽头矗立着参差不齐的茂密森林,草场上空展开一片

混浊寒冷的蓝天,大地空旷而凄凉,我的心也空落落的,一种淡淡的悲愁。撩乱着它。我失

去了一切希望,感到百无聊赖;只想闭上眼睛。这种忧郁的空虚没有给我半点希望,它只是

把我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吸尽了。

图片的说明,用一种容易懂的文字,把另一些国家和民族的状况告诉了我,把古代及现

世的许多事情讲给我听,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是我所不懂的,这使我感到苦恼。有时候一些

奇怪的名词刺到我的脑子里——什么“形而上学”、“千年天国说”、“宪章运动者”一类

奇怪的名词,对我实在有点头痛。我觉得它们是一种阻止我的想象的怪物。如果我弄不清这

些名词的意义,也就永远再也不会明白什么了——正是这些名词象卫兵一样把守着秘密之宫

的大门。有时候,全部的句子象扎进手指的刺一般在我的记忆里停留很久,使我再也不能去

想别的事情。

我记得念过这样的怪诗:

匈奴族的首长阿底拉

骑着马,

满身披着钢铁甲胄,

象坟墓般地y郁和沉默,

在无人境中行走。

他的背后有一队乌云一样的大军在追寻着叫喊:“何处是罗马?何处是雄伟的罗马?”

我已知道罗马是一座都城,但是匈奴是怎样一种民族呢?

我必须把它弄明白。

我找到一个好机会,就向主人问。

“匈奴?”他惊奇地重复了一句。“鬼知道这是什么呀?大概是个毫无意义的东西

吧……”他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你满脑子都是些无用的东西,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彼什科夫。”

不管是好事坏事,可是我要知道它。

我觉得团队里的牧师索洛维约夫一定会知道匈奴是什么,我在院子里碰到了他,就拉住

他问。

他体弱多病,红眼睛,没眉毛,黄须,脸色苍白,性情暴躁。他把黑手杖拄着地,对我

说:“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涅斯捷罗夫中尉恶狠狠地回答说:

“你说什么?”

于是我决定,关于匈奴这个问题得去问药房里那位药剂师,他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他

有一张聪明的脸,大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匈奴,”药剂师巴维尔·戈利特贝格对我说。“匈奴是吉尔吉斯那样的游牧民族,再

没有这个民族了,现在已经绝种了。”

我觉得难过懊丧,倒不是因为匈奴人都已经绝种,而是因为把自己烦恼了这么久的那个

词的意思,原来只是如此简单,而且使我一无所获。

但我还是很感激匈奴。自从我为这个名词大伤了脑筋之后,我的心踏实了许多,而且由

于这位阿底拉,我跟药剂师戈利特贝格接近起来了。

这个人能够很通俗地解释一切难懂的名词。他有一把开启一切知识之锁的钥匙。他用两

个手指头把眼镜正一正,从厚玻璃片中盯住我的眼睛,好象拿一些小钉子钉进我的脑门一

般,对我说:“好朋友,一个名词好象树上的一片叶子,为了明白为什么这些叶子不是那样

的而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先明白这株树是怎样生长起来的,必须学习。好朋友,书好比一座

美丽的园子;园子里什么都有:有的叫人见了舒服,有的对人有用处……”我常常到那药房

里去,为那些害慢性“烧心”病的大人们买苏打粉和苦土,为孩子们买月桂软膏和泻药,我

就顺便去找他。他的简短的教导,使我对于书籍的态度更加端正了。

不知不觉地我对书籍好象一个酒徒对酒一般,变成不可一日无此君了。

书籍使我看见了一种另外的生活,一种刺激人们、使人们去干大事业,去犯法的强烈的

感情和愿望。我看出在我周围的那些人,是既不会干大事业,也不会去犯法的,他们活着,

好象跟书中所写的世界完全没有关系。他们的生活中,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呢?——这是难

解的。我不愿过这种生活……这是我很清楚的,我不愿意……我从图片的说明上知道了布拉

格、伦敦、巴黎那些地方的街道上并没有坑洼和垃圾堆,有的只是笔直宽阔的马路,房子和

教堂也是另一种样子。在那里既没有人必须在屋子里过六个月的冬天,也没有只准吃酸白

菜、醃蘑菇、燕麦面片、马铃薯和讨厌的麻子油的大斋日。过大斋日不准百~万\小!说,《绘画论

坛》被他们收起了;这种空虚的斋戒生活,又迫到我的身上来了。现在把这种生活和书中见

过的来比较,更觉得它的贫乏和畸形。一有书看,我的心境就好,精神就振作,干活也干得

利索,因为心里有了目标:早些把活干完了,就可以多剩一点时间来百~万\小!说。但书被没收了之

后,我便变得百无聊赖、懒洋洋的了,害上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健忘症。

记得正是这种无聊的时候,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有一天晚上,大家正要睡觉,忽然传

来嗡嗡的教堂的钟声。家里的人都被惊起来了,半l着的人们跳到窗子边互相问道:“失火

了吗?……是打警钟吧?”

别的房子里,也都在忙乱,门户砰砰碰碰地响。有人牵着套好了的马在院子里跑。老婆

子大声嚷,说教堂里失了盗。

主人竭力阻止她:

“够了,妈……不是听得很清楚吗,这不是警钟。”

“那么就是主教死了……”

维克托从床上爬下来,一面穿衣服,一面嘴里嘀咕:“我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我知道。”

主人叫我跑上阁楼去望有没有火光。我跑上楼去,从天窗爬到屋顶上,望不见火光。在

寂静的寒冷的夜气中,钟声慢吞吞地接连地响着,街市睡梦惺忪的横躺在大地上。一些瞧不

见的人,在黑暗中踏着雪地吱喳作响地跑过去,雪橇的滑板吱吱地叫。钟声越来越令人毛骨

悚然地响着。我回到起居室里说:“望不见火光呀。”

“呸,真是的。”穿着外套,戴上帽子的主人说着,把大领子拉上,又开始迟疑不决地

把两脚伸进套鞋。主妇劝他:“别出去,喂,别出去……”“少废话。”

维克托也穿好了衣服,挑逗着大家:

“我可知道……”

两兄弟走到大街上去了,女人们吩咐我烧茶炊,自己又跑到窗子口去望。可是,主人几

乎马上就回来了,在外边拉门铃。他从楼梯跑上来,一声也没吭,把前室的门打开,粗声

说:“沙皇给人暗杀了。”

“杀死了。”老婆子叫了一声。

“死了。军官告诉我的……现在怎么办呢?”

门铃又响了,维克托回来了,他无精打采地脱着衣服,怒气冲冲地说:“我还当是打仗

呢。”

后来,大家坐下喝茶,而且慢吞吞地,可是压低着嗓子,小心翼翼地谈起来。街上已经

静下来,钟也不响了。他们整整两天,悄悄地小声议论着,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过,而且也有

客人到这儿来过,详细地说了什么。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主人们却把报纸收起来

不让我看。我便问西多罗夫,沙皇为什么被人暗杀了?他低声说:“这种事不准乱说……”

这事情很快就被忘记,日常的琐事分去了我的心,而且过了不多几时,我遇到了一件很倒霉

的事。

有一个星期日,主人们一早出去做礼拜,我把茶炊生上火,就收拾屋子去了。这时候,

那个最大的孩子跑到厨房里来,把茶炊上的龙头拔下,拿到桌子底下去玩。茶炊里的炭火很

旺,水一漏完,茶炊就开焊了。我还在起居室里,就听见茶炊的响声很怪,跑到厨房里一

瞧,啊哟,不得了,整个铜茶炊都变青了,在颠动,好象马上就会从地板上飞腾起来。

c龙头的嘴口脱了焊缝,软吞吞耷拉下来;盖子歪在一旁;把手底下,熔化的锡y滴答

滴答地滴着;这只紫红带青的茶炊,完全跟一个烂醉的酒鬼一样。我用水去泼,它就嗤地响

了一声,很凄惨地瘫倒在地板上。

外边门铃响了。我开了门;老婆子劈头就问我茶炊烧好了没有,我简短的回答:“烧好

了。”

这句话只是在慌张惧怕时信口胡说的,她却说我在嘲笑,因此把罪状加重了。我就受了

一顿痛打,老婆子扎了一把松木柴,大发威风。打起来倒并不十分痛,却在背脊皮下深深地

扎进了许多木刺。到了傍晚,我的背肿得枕头一样高。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到医

院里去。

一个个子瘦高得有点滑稽的医生验了我的伤,用低沉的声音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一种

私刑,我得写一个验伤单。”

主人红了脸,两脚沙沙地蹭着地板;小声地对医生说了些什么话,医生两眼越过他脑袋

望着对面,简单地回答:“我不能这样做,这不行。”

但后来又来问我:

“你要告发吗?”

我很痛,但我说:

“不,快点给我治吧……”

我被带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拿一个冷冰冰的碰在皮上很好过的钳

子,一边钳着刺,一边玩笑地说:“朋友,他们把你的皮炼得相当出色呀,现在你身上的皮

不漏水了……”这个痒得叫人难受的手术一完,他说:“钳出了四十二根刺,老弟,好好儿

记着,可以吹吹牛皮呀。明天这时候再来,我给你换纱布。你时常挨打吗?”

我想了一想,就回答说:

“以前,还挨得多一些呢……”

医生粗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朋友,都会好起来的。”

医生带我到主人那儿,对他说:

“请你领回去吧,已经包好了。明天再来换纱布。这孩子是个乐天派,算你运气

好……”我们坐上马车回去的时候,主人对我说:“我从前也挨过打,彼什科夫。有什么办

法呢?老弟,我也挨过打的。你倒还有我同情你,可是谁也没有同情过我呀,谁也没有。人

到处都有,可是同情的连个狗崽子也没有。唉,畜生……”他骂人一直骂到马车到了家门

口。我有点同情他。我非常感激他,因为他象对待人一样跟我谈话。

一家人象迎接做寿的人一样迎接我。女人们追根究底地问医生如何给我治伤和说了些什

么。他们听着,惊奇着,好似很有味地咂咂舌头,又皱皱眉头。我很奇怪他们对于疾病痛苦

以及一切不快的事,竟有那么强烈的兴趣。

我看出他们因为我不愿意控告他们而感到很满意。趁这机会我就请求他们许可我向裁缝

妻子借书看。他们不敢拒绝我,只有老婆子吃惊地叹息:“真是个鬼东西。”

过了一天,我来到裁缝妻子面前。她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听说你害病进医院了。你

瞧,别人尽胡说。”

我没作声,把真相告诉她,我觉得很难为情,干吗叫她知道这种凶暴伤心事呢?她跟旁

的人不同,这太好啦。

现在我又百~万\小!说了:大仲马、庞逊·德·泰尔莱利、蒙特潘、扎孔纳、加博里奥、埃马

尔、巴戈贝等人的厚厚的书,我都一本一本地迅速地囫囵吞下去。多高兴啊,我觉得我自己

也好象是一个过着非凡生活的人物了。这种生活激动着我,使我振奋。自制的蜡台又放出昏

红的光来,我彻夜百~万\小!说,因此我的眼睛有一点儿坏了,老婆子对我很亲昵地说:“书呆子,

瞧着吧,眼珠会爆的,会成瞎子的。”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在这种写得津津有味、变化多端、错综复杂的书中,虽然国家和城

市各不相同,发生的事件各种各样,但讲的是一个道理:好人走恶运,受恶人欺凌,恶人常

比善人走运,聪明,可是等到后来,总有一个难以捉摸的东西,战胜了恶人,善人一定得到

最后的胜利。有关“爱情”的东西,也叫人看了讨厌,所有的男女都用千篇一律的语言谈情

说爱。这不但叫人看了生厌,而且引起朦胧的怀疑。

有时我看了头几页,就可推测到谁胜谁败,而且故事线索一弄明白,我就努力用自己的

想象力来替书中人物解开扣子。一放下书,我就琢磨起来,象做算术教科书上的练习题那

样,并且越来越能猜中哪个主人公进入幸运的天国,哪一个堕入牢狱。

但在这一切后面,也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种活生生的、对我有重大意义的真理,看到

另一种生活的特点,另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明白了在巴黎无论是赶马车的、做工的、

当兵的,凡一切“下等社会”的人,跟尼日尼、喀山、彼尔姆等等地方的完全不同:在那

边,“下等社会”的人更能大胆对老爷们说话,对待他们态度要随便得多,自由得多。比方

那里有一个兵士(但在我所认识的兵士中,就没有一个象他的,无论西多罗夫、轮船上那个

维亚特兵士,更不必说叶尔莫欣了),他比这些人更象一个人;在他身上,有一种跟斯穆雷

相同的东西,但并不象斯穆雷那样凶和粗野。又如那里有一个店主,可是他也比我所知道的

一切店主都好。就是书中的神父,也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样,他们要亲切得多,对人更富于同

情心。总之,照书上看来,外国的全部生活,比我所知道的要有趣得多,轻快得多,好得

多。在外国,没有那样多的野蛮的打架,没有象捉弄维亚特兵士那样厉害地捉弄人,也没有

老婆子那种狂暴的祷告。

尤其显著的,是书中虽讲着一些恶徒、吝啬鬼、无赖汉,但是决没有我所熟悉的和常常

见到的那种说不出的残酷,以及捉弄人的嗜好。书里的恶徒虽凶,但都凶得有道理,为什么

他们要这么凶,原因大体可以明白。可是我所见的那种凶恶的行为,却都是毫无目的、毫无

意义的,并不是可以因此得些什么好处,仅仅是为了发泄而已。

每看一本新书,这种俄罗斯生活与外国生活不同的地方愈加明显,使我产生茫然的懊

丧,怀疑这些角边肮脏、纸页泛黄的念旧了的书的真实性。

这时候,忽然得到了龚古尔的一本叫做《桑加诺兄弟》的长篇小说,我花了一整夜一气

念完了。我很惊奇,这里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东西,于是我又把这平凡伤感的故事重

新看了一次。这本书里,并没有错综复杂的东西,表面上没有什么趣味。开头几页跟圣贤传

一样,生硬枯燥,用语很准确,毫无一点夸张。一开始引起我一种不愉快的惊奇感,可是用

朴素精练的句子组织起来的文章,却很好地记在我心里了。马戏师两兄弟的悲剧,一步紧一

步地发展开来。我的两手,不觉因为看这本书的快乐而发起抖来。念到那跌断了两条腿的不

幸的艺人爬到阁楼上去,而他的兄弟,正在这阁楼上偷偷地练习自己心爱的技术,这时候,

我大声哭起来了。

我把这本好书还给裁缝妻子的时候,要她再借些这样的书给我。

“什么叫这样的书呢?”她轻轻笑着反问。

她这一笑把我窘住了,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书。她说:“这是一本枯燥无味的书,

等一等,我拿一本更有趣味的给你……”几天之后,她借一本格林武德的《一个小流浪儿的

真实故事》给我。这书的书名就有点刺痛我,可是打开第一页,立刻在心中唤起了狂喜的微

笑,而且我一直含着这样的微笑把全书念完,有些地方还念了两三遍。

原来即使在外国,有时也有过着这样艰苦生活的少年。

唔,我的生活并不那样坏,这就是说,不必悲观失望。

格林武德鼓起了我很大的勇气。在读过这本书以后,我很快就得到了一本叫《欧也

妮·葛朗台》的书,这已经是一本真正的“正经书”了。

葛朗台老人使我很清楚地想起了外祖父。很可惜,这书篇幅太小,可是叫人惊异的是,

它里边却藏着那么多的真实。

这是我生活中熟悉并使我讨厌的真实,这本书,却以一种全新的没有恶意的、平和的笔

调表现出来。从前我所看的书中的人物,除了龚古尔,都是些跟我的主人们一样厉声厉色指

责人家的人;那些书常常引起人们对罪人的同情,对善人的气恼。他们虽然费了很多脑筋,

很大的意志,可是总达不到自己的愿望。看了这种人,我总觉得有点可怜。这是因为善良的

人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跟石柱子似地一动不动,虽然所有一切的恶计,碰上这些石柱子都

破碎了,但石柱子并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一道墙,不管它怎样美丽、怎样坚固,可是当一

个人要到这墙后边的苹果树上去摘苹果的时候,他就不会去欣赏这道墙了。所以我总觉得最

珍贵、最生动的东西,是藏在善行后面的……在龚古尔、格林武德、巴尔扎克等人的小说里

是没有善人,也没有恶人的,而有的只是一些最最生动的普通人,只是精力充沛得令人惊奇

的人。他们是不容怀疑的,他们所说的和所做的,都是照原样说和做的,而不可能是别的样

子。

这样,我明白了“好的,正经的”书,能使人得到多么大的欢喜,可是这种书我到哪儿

去找呢?在这点上,裁缝妻子不能给我很大的帮助。

“这是一本好书呀。”她拿一本阿尔桑·古塞的《抱着玫瑰、黄金与赤血的两手》,或

贝洛、保罗。德·科克、保罗·费瓦尔的长篇小说给我。可是我读它们的时候心情非常紧张。

她很喜欢马里耶特、维尔纳的小说,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枯燥无味的东西;我也不

大喜欢施皮尔哈根。但奥尔巴赫的短篇小说,却非常中我的意;苏和雨果没多大魅力,比之

他们,我对华特·司各特要看重得多。我所想望的,是跟巴尔扎克那样使人动心,使人快活

的美妙的书。就是那位瓷人儿,也渐渐使我不喜欢了。

每次我上她那儿去的时候,总是穿一件干净的衬衫,把头发梳一梳,尽可能打扮得整洁

一点,可是我未必能达到这一点,但我总指望她看到我这整洁的模样,说话会更随便些,友

好些,不要在她那张永远是笑眯眯的干净的脸上现出呆板无神的微笑,可是她微笑着,用倦

慵甜润的声音问我:“看完了?喜欢吗?”

“不喜欢。”

她把细细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扬,瞧着我,叹息着,照例用鼻音问:“这是为什么呀?”

“这种事在别的书里早看到过了。”

“你说这种事,是什么事?”

“爱情……”

她皱了一皱眉头,发出甜蜜蜜的笑声说:“啊,可是没有一本小说,不写爱情的呀。”

她坐在一把挺大的圈椅里,穿着毛皮便鞋的小脚轻轻动着,不时打一个呵欠,裹一裹身

上那件浅蓝色长罩衫,伸出桃红色的手指头,敲敲膝上的书皮。

我想问她:

“你为什么还不搬走?那些军官不是依旧在给你写信,取笑你吗……”可是我没有勇气

对她说这些话,抱了一本写“爱情”的厚书和带着失望的愁闷走了。

院里的人,现在谈起这女人来更加不堪入耳,嘲讽得更加恶毒了。我听了那些显然是胡

诌出来的肮脏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背地里同情她,替她担心;可是一走到她跟前,瞧

见她锐利的眼光,猫儿般灵巧的身体和那张总是高高兴兴的脸,我对她的怜悯和担心便都象

烟一般消散了。

春天,她忽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过了几天,她的丈夫也搬走了。

那屋子空着还没有新房客搬进来的时候,我跑去张望了一下,只见光秃秃的墙上,留着

挂过画的四方形的痕迹,一些弯曲的钉子,和钉过钉子的伤痕。漆过的地板上,乱堆着五颜

六色的碎布头、纸片、破药盒、空香水瓶,一枚大铜饰针闪着光。

我心里难过了。我想再见一见那个娇小的裁缝妻子,我要告诉她,我是多么感激她……

裁缝的妻子还没搬走的时候,我们主人住所的楼下搬来了一个眼睛乌黑的年轻夫人,带

着一个小女孩和年老的母亲。

母亲是白头发的老婆婆,一天到晚嘴里含着一支琥珀烟嘴抽烟卷。夫人是很漂亮的美

人,样子威严、骄傲,用低沉而悦耳的音调说话;瞧人的时候昂着头稍微把眼睛眯着,好象

别人站得很远,不大瞧得清楚似的。有一个叫秋菲亚耶夫的黑皮肤的兵士,几乎每天都牵一

匹瘦腿儿的红毛马到她家门口来。那夫人穿一件铁青色丝绒裙衣,戴一双喇叭口形的白手

套,脚上穿着黄色的长统马靴,走到大门口,一手撩着裙子,拿一条柄上嵌着淡紫石的马

鞭,伸出另外一只小小的手,抚摩那亲切地龇着牙齿的马的鼻脸。那马儿把一只红红的眼睛

向她睨着,全身哆嗦,提起蹄子轻轻踢着踏实了的地面。

“罗贝尔,罗—贝尔,”她低低叫着,用力拍打马儿弯曲得很好看的脖子。

接着,她一脚踏在秋菲亚耶夫的膝头上,轻巧地跳上马鞍;马儿很得意地在堤岸上跟跳

舞一般奔跑起来。她坐在鞍上的姿态是那么沉着老练,简直跟长在鞍上一样。

她真美丽得出奇,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跟初见时一样,常常使人心中洋溢着一种陶

醉的欢喜。我见了她,心里就想:狄安娜·普瓦提埃、玛尔戈王后、拉·瓦尔埃尔少女,以

及其他历史小说中的美丽的女主人公一定是跟这位夫人一样的美丽。

她周围经常围绕着一群驻扎在这城里的师部的军官。每天晚上到她那儿来弹钢琴、拉小

提琴、弹吉他、跳舞、唱歌。

其中来得最勤的是一个叫奥列索夫的少校。他长着肥胖的红脸,短短的两腿,头发已经

花白,身上油光光的,跟轮船上的机工差不多。他弹得一手好吉他,对夫人顺从得象一个忠

实的奴仆。

跟母亲一般幸福而且美丽的,是那个五岁的长着鬈发的胖胖的女孩。淡蓝色的大眼睛天

真而沉静,是一对在憧憬着什么的眼睛。而且,这个小女孩总显出一种非孩童的深思的样子。

那位老婆婆,一天到晚带着沉默的秋菲亚耶夫和肥大而斜视的女仆,埋头在家务中。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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