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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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就好象一尊铜像。他用两条瘦瘦的腿站着,好象大地在他的脚下摇动。他张着两臂,闭

着眼,提高着嗓子唱。看那样子,他好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号手的号,一支牧羊人的

笛子。有时候,也觉得他马上会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红雀般立刻死去一样。因为他把整个心

灵,全部力量都倾注到歌唱里了。

他的同伴们,有的把手放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放在宽阔的背脊后面,在他四周围成一个

圈子,严肃地凝视着他铜色的脸,盯着他那向空中轻轻挥动着的胳臂,象教堂里的唱诗班一

般,神态庄重而又不慌不忙地唱。他们这班人,不管有胡子的或没有胡子的,在这一刹那

间,都变得和圣像一样,和圣像一样威严,和圣像一样超越人间。歌象一条大路似的长,也

象大路一样平坦广阔而光明。听了这歌声,使人忘掉了一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昼还是黑夜,

自己是孩子还是老人!唱歌人的歌声渐渐消沉下去,这时候就听见那些军马发出悲嘶的声

音,它们怀念着辽阔的草原,听见萧萧的秋夜从野地迫近过来的声音。听着,听着,心儿就

膨胀起来,充满一种异常的感情,溢腾起对人类、对大地的伟大的无言的爱,好象马上就会

炸开来。

我觉得那位瘦小的象铜人一样的哥萨克,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伟大的神话般的

比一切人都善良、都高尚的人物。我不能够和他说话,有时他问我什么,我只能幸福地微笑

着,嚅嚅嗫嗫说不出话来。我情愿象狗一般顺从,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跑,只要能够经常

瞧见他的影子,能够听见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见他站在马房角落里,把一只手举到眼前,凝视着戴在指上的一只光滑的

银指环。他的美丽的嘴唇在微动着,一撮小小的红髭须在发抖,满脸现出悲痛懊丧的神色。

还有一次,在黑暗的晚上,我带了几只鸟笼子上老干草广场的酒店去。酒店老板非常爱

会唱歌的鸟,常常买我的鸟儿。

那哥萨克正坐在屋角炉子和墙壁间的柜台边,身边坐着一个身体比他几乎胖一倍的妇

人:她那张圆脸,象上等山羊皮似地发出光彩;她用母亲似的慈祥的眼光,微带惊惧地望着

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脚在地板上来回磨擦着;大概碰痛了妇人的脚。她身子哆嗦了一下,

蹙着眉头低低请求他说:“不要动手动脚呀……”哥萨克把眉毛使劲一竖,立即又无力地垂

下了。他热得解开了制服和内衣,露出了脖子。女的把头巾布从头上放到肩头,一双茁壮白

嫩的手臂搁在桌边上,指头互相绞扭,绞得泛出红色。我越看他们,越觉得他这个人象是一

个在慈爱的母亲面前有过失的儿子。她很柔和地对他叮咛着什么,但他只是不好意思地沉默

不语,好象对于正当的指斥,没有可回答的。

他象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胡乱地戴上军帽(几乎盖住了眼睛)用手掌

拍了拍它;也不扣上衣服,就向门口走去。女的也就站起来,对酒店主说:“我们马上就回

来,库兹米奇……”大家用笑声和嘲谑送他们出去。有人沉厚而严峻地说:“领港员会回来

的;他要给她苦头吃了!”

我跟着他俩后面出去。他们在黑暗中走着,离我前面约十步的样子,斜穿过广场,踏着

泥泞的道路,向伏尔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看见女的扶着哥萨克,显出蹒跚的样子。我听

见泥浆在他们脚下作响。女的低声恳切地问:“您到什么地方去?喂,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那条路并不是我要走的,但我依然踏着泥泞跟上他们。不多一会儿,他俩走上了斜

坡的小路,那哥萨克就站下来,离开女的约一步距离;突然打了女的一个耳光,女的吃了一

惊,大声喝叫:“啊哟,这是为什么?”

我也吃了一惊,直跑到他们身边。哥萨克横抱着女人的身躯,把她扔到堤栏外边的坡

上,自己也跳了下去。两个人扭成黑黑的一团,顺着斜坡草地滚下去。我感得一阵昏眩,愣

住了。听见底下有窸窣的声音,有撕破衣服的声音,和哥萨克的吼叫声。女的断断续续地低

声吓唬:“我喊了……我要喊了……”她痛苦地哼了一声,声音很大,随后就静寂了。我摸

到一块石头丢下去,只听见草沙沙地响。广场那边,酒店的玻璃门砰地一声响,有人啊哟地

叫了一声,大概是跌倒了。接着,一切又回复静寂,这是一种使人担心每秒钟都会有什么事

要发生的静寂。

坡下现出了一大团白东西。这个白团哽咽着,啜泣着,缓缓地、踉踉跄跄地向上边走

来。——我认出就是那个女人。她象一只绵羊一样爬了过来。我看出她上半身完全l着,吊

着两只大乃子,好象变了三张脸。她终于爬到堤栏旁边,在堤栏边上坐下,几乎跟我坐在并

排。她理着散乱的头发,好象一只害气肿病的马,呼呼地喘息着。雪白的r体上沾满了乌黑

的泥巴。她哭着,象猫洗脸似的擦着脸上的眼泪。瞥见了我,她就轻轻说:“啊哟,你是

谁?快走开,不要脸的!”

惊愕与悲痛的感情,使我呆住了,再也不能动一动。我记起了外祖母妹子的话:“女人

是一种魔力,上帝自己也受了夏娃的骗……”这个女人站起来,用衣服的破片掩住了胸脯,

赤着脚,急忙忙跑开了。这工夫,哥萨克从坡下爬上来,把白色的破布片向空中摇晃,轻轻

地吹了一声口哨,倾听着,用快乐的声音说:“达里娅!怎么样?咱们哥萨克人,想要什么

就能得到什么……你当我喝醉了吗?没—有,我这是装出来给你看的了……达里娅!”

他昂然站着,说话口齿很清楚,声音中带着嘲笑。他弯下腰,用破布片擦干净自己的靴

子,接着又说:“喂,把上衣拿去……达什克!不要装模作样了……”他又大声说了一句侮

辱女人的话。

我坐在岩屑堆上,听着他在这夜静中孤零零的耍威风的声音。

广场上的灯火在眼前闪动。右边,黑幢幢的树行中耸立着贵族女子专科学校白色的校

舍。哥萨克懒洋洋地胡诌着一连串秽亵的话,挥动着白的破布片,向广场走去,象一场噩梦

似的消失了。

斜坡下边的水塔里,排汽管在喘息。坡道上跑过一辆街头四轮马车。四周一个人影也没

有。我沉闷地顺着斜坡走去,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没有来得及扔向哥萨

克。在胜者格奥尔吉教堂左近,被一个打更的叫住了。他怒冲冲地问我是谁,背上的袋子里

是什么东西。

我把哥萨克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起来,怒叫道:“有办法!哥萨克人真

有两下子;我们哪比得上他们,娘儿们都是母狗……”他笑得前仰后合,可是我已经往前走

了。我真不懂,他到底是笑的什么。

我恐惧地想着:若是我的妈妈、我的外祖母碰上这样的强暴,该怎么办呢?

天开始下雪的时候,外祖父又把我带到外祖母妹子的家里去。

“这对你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好,”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一夏天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年纪也大了好些,人也变得聪明多了。可是在这

中间,主人家里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为吃得太多,闹胃病,依然彼此唠唠叨叨

讲着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恶毒可怕地祷告上帝。年轻的主妇,产后瘦了许多,身子虽然缩

小了不少,可是动作还依然跟孕妇一般,摇摇摆摆、慢慢腾腾的。她每次给孩子缝内衣时,

总是低声唱着一首同样的歌:斯皮里亚,斯皮里亚,斯皮里东斯皮里亚,我的亲兄弟,我坐

在雪橇上,斯皮里亚放在后座上……若是走进她屋子里,她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来

干什么?”

我相信除了这首歌之外,她什么歌都不会唱。

晚上,主人们把我叫进屋子里,命令说:“喂,讲讲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厕所门的椅子上讲起来。违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这家里来的我,回想

另一种生活,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讲出了神,完全忘记了听众,但这样的时候不很久。那

些女人并没有坐过轮船,她们向我问道:“可是,总有点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么可怕的。

“轮船忽然开到水深的地方,会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来;我虽明明知道轮船不会在水深的地方沉没,但总不能说得使她们完全

明白。老婆子以为轮船并不是在水面上浮着,而是跟火车一样在地上转动,靠轮子支在河底

行走的。

“既然是用铁造成的,在水里怎么能浮起来呢?斧头总不能浮在上面吧……”“铁勺子

在水里不是也不会沉吗?”

“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间是空的……”我讲到斯穆雷和他的书籍的时候,他

们就疑惑地注视着我。老婆子说写书的人都是些混帐,或是邪教徒。

“那么圣诗集呢?那么大卫王呢?”

“圣诗集——那是圣书呀。而且大卫王也为圣诗集向上帝请过罪。”

“这话写在什么书上?”

“这话就写在我手心里,我给你后脑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写在哪儿了。”

她什么事都知道,而且无论说到什么,她都显得很有把握,说得斩钉截铁。

“佩切尔街上死了一个鞑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灵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灵魂是一种精气呀,”我说。可是她轻蔑地嚷:“难道鞑靼人的灵魂也是精气?傻

瓜。”

年轻的主妇也害怕书籍:

“念书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轻时候,”她说。“我老家格列别什卡那儿,有一个良家

姑娘,一天到晚迷在书本子里,后来爱上了一个副牧师。副牧师的老婆可让她出了丑。在大

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有时我引用了斯穆雷书中的一句话。他的书籍中,有一本前后都

缺了页子的,其中有这样的话:“老实说,火药并不是谁发明的;象历来的情况一样,它也

是经过一系列细微的观察与发现之后,才制成的。”

不知什么缘故,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尤其是“老实说”这几个字,使我非常中意,我

感到了这几个字的力量。但是这个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说来都可笑。生活中确有这样的事。

有一天,主人们要我再讲点轮船上的事给他们听,我回答说:“老实说,我已经没有什

么可讲的了……”他们听了这个字眼吓坏了,喊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四个人开始一齐笑,学着说:

“老实说——哎唷啵”

连主人都对我说: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从此以后,有好久,他们都叫我:

“喂。老实说。去把孩子弄上屎n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实说……”这种毫无意义的揶

揄,并不使我生气,只是使我觉得奇怪。

我生活在这昏昏沉沉的闷人的气氛中,为摆脱这种情绪,我尽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这

儿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有两个婴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调换,我就不得不照料婴

孩。每天洗婴儿的n布,每周还要到“宪兵泉”1去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笑我说:“怎

么,你干起女人家的活来啦?”

有时候她们捉弄得太过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冲她们打,她们也用同样办法狠狠地

回敬我,可是跟她们在一块儿,很快活,很有趣。

“宪兵泉”顺着一条深沟流入奥卡河。这条深沟把用古代神灵雅里洛为名的原野和这边

的城市隔开。每逢春祭节,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来游玩。据外祖母对我说,她年轻的时

候,人们还信奉雅里洛神,拿东西来祭他,祭他的时候,用轮子卷上浸过树脂的麻絮点上

火,从山上滚下来。大家嚷着唱着,瞧这着火的轮子是不是一直滚到奥卡河。如果是一直滚

到了的话,那就是说,雅里洛神已经接受了祭礼,这年的夏天,一定能够风调雨顺。

洗衣女大都是从雅里洛来的,统统都是性情活泼、能说会道的女人。她们对街市上的事

全知道,听她们互相讲到她们的主人——商人、官吏、军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

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简直是一种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冻裂了皮。她们在蔽不住风雪的

满是缝隙的旧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进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冻得红红的,湿手指

僵硬得不会弯曲,眼睛里掉下眼泪,可是她们互相不停地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对于一切和任

何事务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勇敢。

最健谈的一个,叫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三十多岁,是一个很有朝气的结实的妇

人,眼睛里含着一种嘲笑,说话特别的尖刻。她的女伴们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

又因为她干活麻利,穿著整洁,还有一个女儿在中学里念书,所以特别受人尊敬。每当她背

着两篮湿衣服,弯着腰从溜滑的小路上走下来的时候,别人碰见她,总是笑嘻嘻地,关心地

问她:“你女儿好吗?”

“还好,谢谢你,托上帝的福,在念书。”

“瞧着吧,将来会当太太的。”

“叫她念书,就是想她能够当太太。什么富贵老爷,什么夫人太太,你说是从哪儿来

的?统统都是咱们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学问学得强,手臂长得长;手臂长得长,东西捞得

多,东西捞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们来时大家还都是傻孩子,我们回上帝那里要做

聪明老头儿,就得学习。”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听她那头头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谈吐。大家当面背后

都称赞她,对于她的勤苦耐劳和头脑精明都表示惊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学她的样。她把

长统靴的棕色皮统子剪下一段,缝在袖口上,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弯上,也不会弄湿

了。大家都称赞她想得聪明,可是没有一个照她样去做。我学样缝了一个,大家却来笑我:

“啊哟,你从女人手里偷小聪明。”

大家又说到她的女儿:

“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学问还没有

学好,就死了……”“一个人有了学问,也不一定过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她念

了多少书,念书念书,结果念到自己也当了女教员,女教员,就是老处女的别名碍…”“这

话也不错,没有学问,只消有一点什么可取,也一样可以嫁汉子……”“总之,女人的智

慧,不在乎头脑……”听她们自己这样不害臊地谈着自己,我觉得又奇怪又别扭。我知道水

手、兵士、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也见到过男人家总是互相吹牛,说自己骗女人的手段怎样

高明,跟她们的关系怎样才能长久。我觉得他们好似把“娘儿们”当做冤家对头。但从男人

们得意洋洋的脸上,总可以约略看出那些吹说自己胜利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对于自己私情的事虽然不谈,但当她们一谈到男子的时候,却可以听出里边含蓄

嘲笑的恶意。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也许是对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闹,任他怎样同别人要好,叶落归根,还是要回到女人身边来

的,”有一次,纳塔利娅这么说。一个老婆子用着害伤风似的声音,对她喊叫:“不这样,

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呀?连修道士、隐修士,也离开上帝,到咱们这儿来……”她们在山沟底

部,在那连洁白的冬雪都不能盖住的肮脏的山沟里,在如怨如诉的潺潺水声中,在湿淋淋的

破衣烂衫的捣击声中谈论着关于一切民族和种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

这种不害臊的粗野的对谈,使我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厌恶,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远

远地离开周围那些惹人讨厌的“罗曼史”。从此说到“罗曼史”,我就马上想到那种肮脏猥

亵的事情来。

可是在沟沟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厨房里和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

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复着一些刻板单调的谈话、概念和事情,只觉得

气闷、无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饭和准备睡觉

这个圈子。他们谈罪恶,谈死,而且他们怕死怕得要命。他们象石磨上的谷粒,争先恐后地

挤着拥着,时刻等待着马上会在磨里被研成粉末。

闲空的时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木柴。我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可是这很少能办到,

勤务兵们跑来了,谈这院子里的新闻。

到柴棚来找我次数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两个。

叶尔莫欣是一个瘦长驼背的卡卢加人,全身长满粗大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眼色浑

浊。他是个懒鬼,傻得要命,动作迟慢不灵活,可是瞅见女人,就发出牛一样的叫声,俯身

向前,好象要跌倒在她脚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厨娘女佣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惊异,自叹

不及。他有熊一样的气力,谁都怕他。西多罗夫出生在图拉,瘦个子,老是显出伤心的样

子,说话低声细气,咳嗽起来小心谨慎,眼睛畏怯地闪着。他最喜欢向暗角落里呆瞧,无论

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还是在默默坐着,总是呆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呢?”

“说不定从里面跑出老鼠来……我顶喜欢老鼠;那小东西总是悄没声息地跑来跑

去……”我常常给那些勤务兵代写家信,代写情书,这差使真有趣。但是在这些人中,我最

高兴代西多罗夫写信。每星期六,他一定给在图拉的妹子写一封信。

他把我叫到他厨房里,在桌子边和我并排坐下,两手使劲揉着剃了头发的头,然后靠在

我耳边低声说:“好,你写吧。开头是老一套:我的最亲爱的妹妹,祝你长寿。现在再写:

一个卢布收到了,不过你不必寄钱来了;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过得很好。其实我们过

得很糟糕,跟狗一样。不过,这话不能写。你写:很好。她还小,只有十四岁,不必告诉

她。现在你自己写吧,照着人家教你的那样写……”他把身子压在我的左肩上,一股又热又

臭的口气吹着我的耳朵,反复低声叮咛:“叫她不要让年轻的小伙子拥抱,千万不许让他们

摸她的乃子。你再写:如果有人对你甜言蜜语,你不要相信他,这是他想欺骗你,糟蹋

你……”他竭力憋住咳嗽,脸涨得通红,他鼓着两腮,眼睛里流着泪。他在椅子上坐不安

定,推了我一下。

“你不要打搅我呀。”

“不要紧,你写。……尤其是那班老爷们,千万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骗年轻姑娘的老

手。他们说得好听,什么话都会说,你要是听信了这种人的话,就会被他们卖到窑子里去。

还有,你要是能攒下钱,就交给神父,他若是好人,一定会给你好好保存起来的。不

过,最好,还是埋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让瞧见,只消你自己把那埋的地方记祝”听着这被厨

房气窗洋铁皮翼子的吱喳声压倒的低语是很难受的。我回过头去,瞧瞧煤牎诘穆冢?br /

满是苍蝇屎的食器橱。厨房脏得厉害,到处都是臭虫;到处发着焦油、火油、煤烟的强烈的

臭味。炉上的碎木柴中间,油蟑螂蠕蠕地爬走,烦闷袭人心灵。这个兵士和他的妹子,可怜

得几乎令人掉泪。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这样的生活算是好的吗?

我再不去听西多罗夫的唠叨,而自己写着,写的是生活上的痛苦和心里的牢s。他叹一

口气对我说:“写得不少了,谢谢你。现在她会懂得要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

生气地说。虽然我自己也害怕好多东西。

兵士咳嗽了几声,笑笑说:

“你真是怪人。怎么不怕呀?老爷们呢?上帝呢?……还少埃”他一接到妹子来信,就

很不安地请求:“请念给我听听,快些……”于是他要我把一张写得歪歪斜斜的、简短空d

得使人遗憾的信给他连念三遍。

他人很和善,但对女人却跟所有的人一样,象狗一般的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观察

过这种关系,亲眼看见过这种关系从开始发展到最后往往快得令人惊讶,令人作呕。我看见

过西多罗夫开头如何对女人谈军队生活的痛苦,引起她的同情;其次用甜言蜜语把女人迷

倒;在这以后,就把自己的胜利,讲给叶尔莫欣听,好似喝了苦药似的皱着脸,吐着口水。

这也使我心里很难过。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欺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玩弄,再

把她让给别人,还常常打她们呢?

他只是嗤着鼻子轻轻一笑,这么说:

“你不必管这种事。这些都不是好事,是罪过呀。你年纪小,你还早呢……”不过有一

次,我却得到了更明确的使我难忘的回答:“你当女人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这么说着,

眨巴着眼,咳嗽了一声。“她知——道的。她自己愿意受骗。这种事,谁都说谎骗人。这就

是这样的事呀,全都害臊埃哪里真有什么爱,只不过玩玩罢了。这是一件真正的不要脸的事

情。往后你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可是必须在晚上。如果是白天,就必须在黑暗地方,在柴

棚里,是呀。正因为这个,才给上帝捧出了天堂。正因为干了这种事,所以咱们大家都是不

幸的……”他说得那么好,那么忧伤,而且带着忏悔的样子。因此我对于他的罗曼史,也就

稍微妥协了一点,我对他比对叶尔莫欣更加友爱。我憎恶叶尔莫欣,存心用一切手段嘲弄

他,激怒他,他常常满院子追我,想报复,可是,他是个笨蛋,很少得逞。

“这种事是禁止的呀,”西多罗夫说。

禁止,我是知道的。但我可不大相信,人是为了干这种事儿才不幸的。不错,我确曾见

过人们的不幸,但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我常常在谈爱情的男女们眼中,看见一种奇异的表

情,感觉到一种恋爱着的人们所特有的温柔,瞧着这种心的凯旋,常常觉得非常舒服。

但我记得,生活到底是变得更加枯燥而残酷了。我觉得它好象是照着我一天天所见的那

种形式和关系,凝结住了。而且,我没有想到在目前的现实以外,每天在眼前出现的东西以

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东西。

可是有一天,兵士们给我谈了一件事,这使我非常不安。

这院子里住着一个在城里一家高等服装店做工的裁缝。

他很沉默,很和气,不是俄罗斯人。他的妻子长得很娇小,没有孩子,一天到晚光在那

儿读书。住在这样吵闹的、满是酒徒的院子里,这两人毫不引人注目,没声没响过着日子。

他们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不到别人家去串门,只是节日的时候到戏院去看看戏。

丈夫一早出去干活,晚上很迟回来。妻子跟一个小姑娘似的,每星期上两次图书馆。我

时常望见她摇着身体,跟一个跛子似的,在堤上一瘸一瘸地小步走着。她跟女学生似的抱着

一捆用皮带束着的书,小小的手上戴着手套,显得朴实、快活、整洁、英爽的样子。她长着

一张鸟儿一样的脸,闪动着一双敏捷的眼睛,全身装束美丽,好似摆在梳妆台上的瓷人儿。

据兵士说,她右边少一条肋骨,所以走起路来身体摇得那么奇怪。但是在我看来,这倒反而

显得好看,使她跟这院子里其他的太太们——那些军官太太,可以马上区别出来。

那些太太们,尽管她们服装鲜艳,声音宏大,穿着臀部高耸的时装,但总显得陈旧,简

直象是呆在暗幢幢的什物间里,跟其他许多无用的废物一起,久已被人忘记了。

院子里的人都说这位娇小的裁缝的妻子有神经玻据说她因为书念得太多,脑子有了一点

毛病,不会管理家务。上市场买东西,吩咐厨娘做中餐晚餐的菜,都得由丈夫料理。那厨娘

也不是俄罗斯人,个子很高、面孔y沉,一只红红的老是湿漉漉的眼睛,另外一只只是一条

细细的淡红色的缝。可是太太自己——人们这样谈着女主人——连牛r做的和猪r做的菜也

分辨不出来:有一次去买茴香,却买来了白辣根。你想想看,这可多么吓人哪。

他们三个人,在这座房子里,全是外人,好象偶然落进了这个大养j场的一个j栏里,

又使人联想到几只白头翁因为怕冷从气窗口钻进了一家又闷又脏的住宅。忽然,勤务兵们告

诉我,那些军官老爷想出了欺侮这位小裁缝的妻子的狠毒把戏……他们几乎每天,今天这

个,明天那个轮流写条子给她,向她表白爱情,诉说自己的痛苦,称赞她的美丽。她写回信

给他们,要他们别去打扰她,并且说引起他们伤心很对不起,她求上帝帮助他们不要再想念

她。拿到回信以后,军官们围在一块儿高声朗诵,把女的说笑了一顿,然后大家又用另外一

个人的名字,再给她写信。

勤务兵们一边把这事讲给我听,一边笑骂着裁缝的妻子。

“倒霉的傻婆娘,瘸腿娘儿们,”叶尔莫欣粗声地说。西多罗夫低声附和着:“每个女

人都喜欢人家去骗她,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我不信裁缝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话她,因此

我马上决定跑去告诉她,等她家厨娘去地下室的时候,我从后楼梯跑进这娇小女人的屋子

里。我先走进厨房,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又走进了起居室。裁缝的妻子坐在桌子边,一手

端着一只笨重的镀金茶杯,另一手拿一本打开的书。她吃了一惊,把书按在胸头上,轻轻叫

喊:“这是谁呀?奥古斯塔。你是谁呀?”

我准备她会拿茶杯或书砸我,就很快地不连贯地说了。她穿一件下摆缀着丝绒边,领子

和袖口钉着花边的天蓝色的室内服,坐在一张大的莓红色的圈椅上。淡褐色的头发卷曲地披

到两肩,象一位天国的天使。她靠在椅子背上,眼睁睁凝望着我,开头有点气愤,后来露出

了惊异的微笑。

我把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失去了勇气,回身向门口走,她开口叫了一声:“等一等。”

她把茶杯放进托盘里,把书放在桌上,然后合叠两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说:“你是个多

么奇怪的孩子……过来。”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头抚摩着问:“没有谁叫你来

告诉我这个吗?啊?那好,我看得出来,我相信,是你自己来的……”她放开我的手,合上

眼睛,低声慢慢说:“原来那些下流的兵在议论这个。”

“你干吗不从这房子里搬走,”我认真地劝告她。

”为什么?”

“他们会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来,接着问:

“你上过学没有?喜欢百~万\小!说吗?”

“没有工夫百~万\小!说。”

“只要你喜欢,总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谢谢你。”

她把捏着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里边是一个银币。收下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我觉得难为

情,但又不敢拒绝她。我走的时候,就把它放在楼梯扶手的柱顶上。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涌现在我的眼前。因

此,有好几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欢乐中,想着那间宽敞的屋子,和住在这屋子里的跟天使一

般的,穿着天蓝色便服的裁缝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艳夺目的金色的绒毡,

铺在她的脚下,冬天的白昼s进银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边取暖。

我想再见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书,会怎么样呢?

我就这么办了,而且又见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样拿着书。但她的颊上,

捆着一条棕红色头巾,一只眼有点肿。当她拿一本黑封面的书给我时,嘴里含混地不知说了

一句什么。我拿了书,郁闷地走了。书里有杂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气味。我把这书用清洁的内

衣和纸包着,藏在阁楼上,害怕被主人们拿去弄坏了。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周刊。他们只是为取得该刊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并不是

为了阅读。把画看过之后,就搁到卧室的橱柜顶上。到了年底,把它们装订起来,塞在床底

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论坛》。我用水刷洗寝室地板的时候,脏水流进这些杂志底下去。

主人还定了一种《俄罗斯信使报》,晚上一边读,一边骂:“光写这些东西干什么。真无

聊……”星期六到屋顶楼去晒衣服的时候,我记起了那本书,拿出来看,看见第一行是这样

一句话:“房屋也和人一样,各有自己的面貌。”这句话的真实性使我暗暗吃惊,我就站在

天窗边看起来,一直看到身体冻僵才停止。到晚上,主人们都做晚祷去了。我把书拿到厨房

里,埋头看看旧了的秋风落叶一般的黄沉沉的书页。这些书页毫不费力地把我引进一种奇异

的生活中,接触了许多新名字和新关系,发见了许多与我看腻了的人完全异样的善良的英雄

和y险的恶汉。这本书是格拉维埃·德·蒙特潘的小说,跟他的所有长篇小说一样,很长,

人物和事件非常多,描写着珍奇的急变的生活。这小说写得非常简单明白,字行当中好似躲

藏着一绺光,明白地照出了善事与恶事,使读的人热爱和痛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紧紧纠缠

在一起的人们的命运。而且使人完全忘记这发生的事件是纸上的东西,马上急躁地想去帮助

这个,阻止那个。斗争的起伏,使人把什么都忘掉了。读这一页时,沉浸在欢喜的感情中,

读第二页时,又满含悲伤的感情。

当我看出了神,等到耳边听到大门外拉铃的声音,一时还不能明白,这是谁在那儿拉,

为什么。

蜡几乎完全点光了,今天早上自己刚刚清除过的蜡盘,又满是蜡油了。我必须时时留意

的长明灯的灯芯,也落进灯油里面熄灭了。我在厨房乱窜乱跑,忙着把我的罪迹消灭掉,把

书塞进炉炕下的空隙里,重新点好灯芯。保姆从起居室里跳出来了:“你聋了冯?门铃响

哪。”

我跑去开了门。

“你贪睡了?”主人严厉地问。他的妻子一边重脚重手地走上楼梯去,一边埋怨我害她

伤了风。老婆子骂着,跑到厨房里,瞧见了点过的蜡就开始审问我在干什么。

我好象从高处跌下来不能动弹一般,呆着不作声。我只担心着,她会发现那本书,但她

只是骂着,说我会把房子烧掉的。等主人夫妇俩一下来吃晚饭,老婆子马上向他们诉说:

“你们瞧,一支蜡烛都点光了,连房子也会给烧掉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四个人狠狠地

说着我的各种有意的和无意的过失,众口齐声责备我,甚至威吓我,说我不得好死。

可是我明白得很,他们说这种话,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闲极无聊。叫人

奇怪的是,把他们同小说中的人物比较一下,竟是那么空虚,那么可笑。

吃过晚饭,他们疲乏地蹒跚着睡觉去了。老婆子怨气冲天地惊动了一番上帝之后,爬上

炉炕不吭声了。这时候我爬起来,从炉下空隙中拿出书,走到窗口边。夜色很好,月光直窥

着窗子,但字体太小,眼力毕竟瞧不清楚。不过丢开不看也实在难受。我从橱架上拿了一只

铜锅子来,用它把月光反映到书上来看,可是更不行,更暗了;于是我爬到墙角底下的凳子

上站着,凑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光看了起来。不料看得倦了,趴在凳子上睡着了。我被老

婆子的骂声和推搡惊醒过来。她两手拿了那册书,向我肩头狠打。她赤着脚,只穿一件内

衣,凶狠地摇晃着棕褐色的脑袋,怒得脸发红。维克托在床上嚷了起来:“妈,你快别嚷

啦。日子真没法过了……”“糟了,书一定会被她撕碎,”我想。

喝早茶时,大家审问我。主人严厉地问:“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书?”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维克托狐疑满脸地把书页子嗅嗅说:“有点香水气味,真

的……”他们听我说这本书是神父的之后,大家又把书重新瞧了一瞧,诧异而愤怒地说,神

父也看小说?可是这毕竟让他们略微放心了,虽然主人对我大谈其百~万\小!说的危害性,谈了好久。

“就是他们那些读书人炸毁了铁路,想炸死……”主妇又怒又害怕地对丈夫喊:“你发

疯啦?你给他说什么呀?”

我把“蒙特潘”拿到兵士那儿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了。西多罗夫把书接去,默

默打开小箱子。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小说包了,装进箱里,然后说:“别听他们胡说八

道,你到这里来看好啦。我不会对谁说的。如果你来的时候我不在,钥匙在圣像后边挂着,

你自己把箱子打开拿出来看吧……”主人们对书的那种态度,马上使得书在我眼中处于一种

重大怕人的秘密地位里了。至于有些什么“读书人”炸坏了铁路,想暗杀谁,这种事我并不

感兴趣。但因此却想起了在忏悔时神父的质问和地下室里中学生念的书,以及斯穆雷所说的

“正经书”来;同时也想起了外祖父所讲的使妖术的y谋家的故事:“洪福齐天的皇帝亚历

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时候,贵族们被妖术和自由思想迷昏了,那些j党图谋把全俄国人民

出卖给罗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将军把他们当场捉住,也不管他们的官职爵位,全都送到西

伯利亚去做苦工。他们在那儿跟芋艿虫似地自行消灭了……”我又记起了“挂满星星的恩勃

拉库伦”和“格尔瓦西”,以及那庄重和可笑的话:“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

情,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我觉得自己好象站在巨大的秘密之门的门口,而且好象一个疯子似的活着,我一心只想

快些把这本书念完。我害怕它会在兵士那儿丢失,或者会给弄毁。那我还怎么好向裁缝的妻

子交待呢?

老婆子老是紧紧地盯着我,怕我上勤务兵那儿去,骂我:“书迷。书不教人学好。你瞧

那个爱念书的女人,连自己上市场买东西都不会。只是跟那些军官调情,大白天把他们叫到

自己屋子里。当我不知道。”

我真想嚷:

“你胡说。她没有跟人调情……”

但是,我不敢替裁缝妻子抱不平,万一老婆子猜到那本书就是她的怎么办?

我发了好几天闷,心神恍惚,焦急不安,连觉也睡不着,担心着蒙特潘那本书的命运。

有一天,裁缝家里的厨娘在院子里把我叫住:“把书拿来呀。”

吃过中饭之后,我趁主人们都午睡了,不好意思地,懊丧地,跑到裁缝妻子那儿去。

她跟第一次一样接待了我,只是换了衣服,灰色的裙子,黑丝绒上衣,l露的脖子上挂

着一个绿松石的十字架。她象一只雌灰雀。

我告诉她:书还没来得及看完,主人们禁止我百~万\小!说。由于心里的委屈和见这位女子的欢

喜,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呸,这些人多么无知。”她蹙了一蹙细长的眉毛,说,“你那个主人,还有一张满有

趣的面孔呢。不要伤心,我想个主意,我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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