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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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输小队举步维艰, 眼看天色渐晚,只好在一个废弃的村庄就地扎营。废墟里拣出砖头柴炭,砌成简易的防御工事,将一车车文物护在中间。

故宫职员们本都是文人学者, 磨炼了一路,也个个成了野外生存专家,熟练地从井里打水, 用携带的明矾简单过滤, 然后打开军用罐头充饥。

他们把希孟和佟彤当成南京派来的文物专员,聊了几句,发现两人果然是专业素养优厚, 这话匣子就打开了。

吴先生战前是兼职北大教员,瓶子底眼镜下面一双眯眯眼。他管别人要了纸和烟丝, 细致地给自己卷了个烟。

“要说这一路, 也真是冥冥中让这些宝贝护佑。”由于轰炸期间严禁地面明火,他只是用嘴慢慢吸那烟, 并没有点燃,“我们从南京乘火车到了徐州,日本飞机几乎是跟在铁轨后面。然后到了郑州、西安,都几次险遭炮火, 全靠当地驻军给了最高优先权, 才一次次的平安出发。翻秦岭的时候, 大雪封山、塌方滑坡都遇到过,还遇见过几拨土匪。有的让我们打退了, 有的听说是北平故宫来的国宝,居然放下枪,护送了二十里地。后来听说,那土匪头子原本是投笔从戎的大学生……”

“听说南路、中路的队伍也履遭不顺,但是都化险为夷。刚离开长沙,长沙被炸了;去了重庆,重庆被炸了,哎,四面开花啊……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去哪儿,大伙都开玩笑,说我们这是抬着棺材找坟地。我出发的时候,仓皇急遽,连家人都没来得及道别,也不知他们在北平怎么样了……”

柳先生瘦骨嶙峋,留着长胡子,是故宫从琉璃厂重金挖来的文物专家。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张北平知名照相馆的相片,给大家看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学者们唏嘘一片,短暂的伤感过后,倒都苦中作乐,聊起了当年的故宫轶事。

那个女教员齐先生大概留过洋,极其爽朗,开口就是段子。

“民国十三年,故宫第一次对外开放,好家伙,那时候北平可谓万人空巷,都想来看看昔日慈禧、溥仪他们住的是什么地方。我当年还是个学生,晚上跟着老师去清场,好家伙,三天里,捡了两筐游客挤丢的鞋!……”

“‘清室善后委员会’成立以后,遣散了一切清朝时期的旧机构。只有一个部门留下来——‘猫儿房’。当年我们在故宫,除了研究工作,就是照管那两百多只大内御猫,没事儿摸两摸,妙不可言哪……”

“闹鬼?呵呵,一直有这传说,说当年遣散太监宫女的时候,有不少小宫女死活不肯出宫,撞死在红墙底下,以后每逢阴雨天气,都能看见一队小宫女在墙根边上走路……其实哪有啊,咱们现在都相信赛先生,那些谣言都是老八旗子弟编出来吓唬人的。”

还真别说,故宫这人多、猫多、闹鬼谣言多,八十年后也没什么改进。

佟彤于是特别有感触地跟着应和。相差八十年的吐槽,张冠李戴居然都能对得上,毫无不谐之处。

“只可惜北平沦陷后,故宫也就没人管了。现在落在日本人手里,还好他们没大肆破坏,大概也是被谣言吓到了,怕故宫里的鬼报复。”吴先生苦笑一声,叹气,“当时有人提议拍卖宫中古物买飞机,还好让易院长多方活动,把这提案给否了,否则啊,嘿嘿,这几箱子宝贝还不知在哪个外国仓库里发霉呢。”

他忽然好奇,问:“这年头人人自顾不暇,王先生,佟小姐,你们又是如何与文物结缘的呢?”

佟彤一愣。看看希孟,他大概根本没打算答,只是微微笑着,大概在怀念猫儿房里那一代一代的故宫喵。

“我……”

她张口结舌。总不能说,因为去故宫修文物有公务员编制?

她顿时觉得自己太浅薄。倘若回到现代,有什么突发事件需要她用汗水和生命保护自己手下的文物们,她会像这几位一样,毫不犹豫地披挂上路吗?

她转而问:“等运送完这批物件,你们还回故宫去吗?”

几个学者互相看看,沉重地摇摇头。

“回去?在日本人手下工作?”吴先生笑着啐一口烟丝,“算了吧,我还是跟着这批宝贝,它们以后在那儿安家,我就在哪儿终老吧。研究了一辈子,离不开啦。”

齐先生也不甚乐观地说:“可能会搬到云贵一带吧。毕竟……哎,你知道的。”

全面抗战才进行到第二个年头,自己的军队尚且被敌人按头欺凌,南京大屠杀遇害者尸骨未寒——没人敢奢望什么“光复”、“全胜”,说话时都小心翼翼,仿佛稍微乐观一点儿,就会在冥冥中消耗这个国家所剩无几的气运。

……

“诸位,打扰一下。”高博朗走过来,打开一份电报:“川康绥靖公署的指示,让将这批器物先运送到市内大慈寺藏经楼。有人知道在哪儿吗?”

由于文物转运任务属于绝密,就算是内部人员,互相讨论的时候也只是称之为“这批器物”。

吴先生立刻从脑海里调百科,说:“嗯,千年古寺,玄奘受戒的地方。听说倒是个挺结实的古建筑群,保存情况尚好,扛过多次地震。”

高博朗点点头,“来人,拿一份公路地图来。”

很快,手下士兵为难地来报,说唯一的一份地图已经落水丢失了。

高博朗大失所望,拿出皮包里的望远镜,四处瞭望。

“那就找个老乡带路!最近的村镇在哪?”

“长官,俺们都探过了。附近的老乡们躲空袭,都跑了……”

*

佟彤抱着膝盖,挨着个火堆坐着,看到高博朗手指缝间的黄铜望远镜一闪一闪。

她想,现在信任算是建立了,能不能……

恰好此时,高博朗一双眼朝她扫过来。

“佟小姐,抱歉。”他说,“今日恐怕没有车送你们进城了。”

他本以为,像她这么光鲜亮丽的大小姐,还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多待。过来“视察”一下,尽个兴,估计他还得负责把人家送走。

佟彤马上说:“这暂时用不着。不过,太爷……哦不,长官……”

她脑海里编排了三四个剧本,最后决定假装一个惯坏了的大小姐,故作天真地看着他手里的望远镜,问:“是法国货吗?可真漂亮呀。”

现在她和高博朗应该都算是“资产阶级”,属于国内少有的高知群体,应该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阶级情感”。但凡高太爷稍微纨绔一点儿,见她喜欢这东西,直接“赏你了”,那她就烧高香啦。

但高博朗只是笑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同学送的。小玩意儿,不值钱。”

说完,反倒把望远镜擦了擦,珍视地放到皮包底下去了。

佟彤试探失败,垂下眼帘。

高太爷还没完全把她当自己人。

望远镜什么的,先押后吧。

“如果长官不弃,我可以随队帮忙。”她忽然又抬起眼,诚恳地说,“我们认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一怔,“嗯?你?”

佟彤当然不会告诉他,希孟怀里揣着个超级作弊器——手机,里面下载了民国三十四年的成都公路地图……

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跟“当前”有着一整个抗日战争的时差。

在社会发展缓慢的古代,这几年也许微不足道。但经历了一场全国规模的战争之后,很难说还有多少东西留存,又有多少东西面目全非。

但佟彤推演之下,觉得1945年的成都,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是这里面唯一的变数。这里一颗流弹就能让你壮烈牺牲,过八十年以后渣都不剩。”

他身后骤然明亮,又骤然暗下去。他的五官也时而明晰,时而模糊,“把你看过的那些抗日剧都暂时从脑袋里清空。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当一个胆小如鼠的路人甲,克制住一切让你成为炮灰的本能冲动。”

佟彤望着他身后的烟尘,问:“……那你呢?”

“我肩负着大家的嘱托,负责来照看你避免作死。”

他指着工事尽头一个坚固的三角地,“过去。蹲着。抱头。”

那语气何其霸道,像是个当场抓获嫌疑人的老刑警,就差加一句“你被捕了!”

佟彤:“……我不作死。”

她乖乖抱头一蹲。

轰!轰!

是来自附近机场的高射炮炮声。简陋的藏身之处地动山摇,碎砖瓦碎玻璃像冰雹似的往下掉。

轰炸机倏然掠过。隐蔽是有效的,它们并没有发现地面上的卡车队。

忽然听到周围一阵欢呼:“飞机!我们的飞机来了!”

佟彤仰头,上方的木梁和墙壁限制着视野,但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地平线的火光和烟雾当中,斜斜飞出了几架不同型号的战斗机,昂首直插到云层上方,随后倏忽俯冲,机枪扫射,朝日军军机扑过去。

轰炸机的队形乱了,拖出几缕刺眼的黑烟。

地面上的人众压低声音,咬着牙根给自己人鼓劲。

“打下来!打下来!把他们打下来!”

可就算佟彤这个只看过抗日神剧的纯外行也能看出,中国军机又小又破旧,远不及敌人装备精良,数量上也寡不敌众。

没几个回合,中国军机开始掉头撤退。

还有一两架飞机缠斗正烈,像两只性命相博的巨鸟,机身冒出一团团黑烟和火焰。

所有人仰着头,屏息凝神,如同木雕,口中念念有词,徒劳地用意念助攻。

除了高博朗。

他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脸色陡变,突然大步跃出,命令:“撤,快撤!”

士兵们不明他意。有两个胆小地提意见:“不能暴露啊……”

“还看不出来吗?飞机要掉了!”高博朗捏着拳头,狠命一跺脚,“快撤出坠毁范围!走得越远越好!”

几乎是同时,一架日军轰炸机油箱中弹,机身连同飞行员当场爆炸,碎屑像烟花一样在空中抛洒,有几块较大的残骸直直朝卡车车队的藏身之处落下,眼看着体积越来越大,高度越来越低。

它对面的中国军机尾翼离体,也旋转着向下坠落,黑烟划出一条诡异的弧线。

众人如梦方醒。汽车兵跳上卡车,顾不得上面乱七八糟的掩护,急急打火。

这支严整而谨慎的押运队伍,谁坐哪辆车,每个人的座次都是严格安排的。众人条件反射般的找到自己的撤退位置,顾不得给两位陌生“专员”安排座次。

卡车载着一箱箱国宝,嚎叫着冲出冲击区域。

佟彤心中一颤,正觉大事不妙,耳边有人沉静地告诉她:

“没关系。卧倒。”

最后几个故宫文员不肯上车,正在手忙脚乱地把最后几个箱子往新派来的卡车上装。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北平的时光,也不过是坐坐办公室,教教学生,忙里偷闲给报纸写写稿。

但此时,他们头顶漫天血色,明知残骸随时可能砸到自己身上,但国宝没撤,谁也不肯先逃。

高博朗快疯了:“都给我快走!都给我上车!你们死了我怎么跟行政院交代!”

吴先生扶着碎裂的眼镜,好声好气地乞求:“就一会儿,就五分钟,很快,很快。”

无数纠缠不清的飞机残骸,混合着一团团燃烧的明火,犹如坠落的陨星,一视同仁地砸向这片注定苦难的土地。

汽车兵惊慌失措地请示:“要不要先走?”

丢下这群找死的文员,丢下地上剩余的六七个箱子?

高博朗:“让开!来不及了!”

他拾起丢弃在地上的被褥衣服,一层层盖在木箱上,然后搬起没用完的一桶桶井水,飞快地朝上面泼洒。

轰隆一声,半片机翼落在几十米外,上面涂着的“红膏药疤”清晰可见,扬尘冲天。

其他人会意,也争分夺秒地找出各种杂物往木箱上堆,然后泼洒凉水,以期尽可能地减少残骸落地时的冲击。

佟彤脑袋一热,一双腿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拔腿就冲上去帮忙。

这都是千挑万选的国宝啊!

希孟将她拦腰一抱。

“不许去!趴下卧倒!”

他力气不小,带着她重重往地下一滚,顺势覆在她背上,牢牢压住她双臂。

佟彤吃了一嘴的土,破口大骂:“你丫放手!”

地面剧烈震动,几声巨响落在她耳边,她完全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令人目盲的光亮,在她脑海里造成一股股尖叫的旋涡。她茫然睁眼,只见黎明的天空亮如正午,几束灿烂的火光像流星雨,排山倒海地落在地上。

听到高博朗嘶声大喊:“寻找掩体!卧倒——”

一阵灼热裹着刺鼻的风,翻滚着从掩体的缝隙中钻进来。

佟彤感到指尖微痛,不知多少碎屑尘土,带着高空的惯性高速掠过,在她手背划出红痕。

诸般情绪在她身体里群魔乱舞,养蛊似的互相厮杀,最后胜出的居然是惶恐。

希孟压在她身上,帮她挡了至少九成的冲击吧?

她带着哭腔转头:“你、你别这样……我真受不起……咱俩剧本是不是拿反了,现在换过来还来得及……”

希孟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急促热气:“你睁眼!”

她睁眼,眼前伏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满地烟尘不掩其雍容玉质。

泥土中嵌着一片锋利扭曲的碎铁皮,他将手指在断面上用力一划——

指腹仅留一道细细红线,颜色还在慢慢淡去。

“看见了吗,人类?现在是我保护你。”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麻花辫,大概是觉得碎发恼人,轻轻用下巴拨到一边。

在闷雷般的冲击声中,他的声音像一条细线,安抚般的送进她耳中。

“等平安回去,你再保护我,好不好?现在法定退休年龄是多少,女性55岁对吧?你要是不跳槽,那就还要保护我三十多年呢,不差这三分钟。”

佟彤心里好像漏了个洞,身上的力气都顺着漏得无影无踪。一边耳朵贴着粗糙的地面,另一边耳廓擦着他干燥的下唇,全身的血液也厚此薄彼,争先恐后地涌到一边,弄得一颗心脏超负荷运转,愤怒地砰砰跳个不停。

“……我不跳槽。”她语无伦次地说,“而且退休后也可以返聘……”

听他轻声笑了笑,带烟尘味道的气息吹在她耳边。

……

周围不知何时平静了,四面八方安静得诡异。空袭警报没有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也不见了,只留下地面一摊五花八门的残骸,偶尔有焦黑的部件掉落地面,发出温柔的轻响。

有人在微弱地咳嗽。

身上的重压消失。佟彤踉跄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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