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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凉镇云平巷二十三号。

苏簌簌端着药碗踏进门, 一眼看到坐在窗前的少年人。

从前她总觉阿槐一身白袍眼角眉梢都充满了少年朝气, 眼睛清亮, 唇畔微扬,就能弯出极漂亮的弧度。

她笑, 或者她不笑,都温温柔柔的像天边柔软的云朵。

可今时不同。

今时的阿槐哪怕也是一身雪白长袍,但她的灵魂不在这副躯壳。

心病总要心药医, 她虽能治好阿槐五脏六腑积累的伤, 却解不开萦绕她心脉的结。

郁结在心,长此下去,她不知道那个阳光明媚的阿槐还会不会回来。

姜槐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很久了。

哪怕苏簌簌端着药碗进门。

她的眼睛望着遥远的穹苍,白日, 无星,可她心里有颗星。

那星忽闪忽闪地发着光,在沉郁难解的黑暗里照亮她身前三尺之地。

心神摇曳, 药香扑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簌簌来了。

那双空洞的眼睛再次映照出人的影,簌簌不敢表现出悲伤,她克制着, 隐忍着,冲姜槐露出最得体也最无法让她拒绝的笑:“阿槐, 该喝药了。”

姜槐茫然地接过药碗, 簌簌指尖小心地从她指尖快速掠过, 而后她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有了细微涟漪:“别这样, 她会不高兴。”

这‘她’说的是谁,苏簌簌再清楚不过。

心头那股酸涩肆虐蔓延,簌簌忍着泪意笑了起来:“阿槐这心里竟还装着人间情爱吗?我以为…你此番断情绝爱,再不肯沾染凡夫俗子割舍不下的七情六欲了。”

她故意将话说得弯弯绕绕,借此来抵挡那片刻被无情拒绝的难堪。

姜槐的睫毛很长,那双眼睛也非常好看。

此刻她垂着眸,睫毛在眼底罩下一层淡淡的影。

那药她不觉苦,如饮茶一般小口小口品着,口腔里化开的苦涩,和心里难以释怀的苦涩混在一块儿,绵长,久远。

她白皙的指搭在青花瓷碗的碗沿,无悲无喜:“我也是凡夫俗子。亲情、爱情、友情,我被至亲所伤,被挚爱温暖,被友人包容,簌簌,我很感激你。但我是阿瓷的,从上到下,哪怕一根头发丝,都是阿瓷的。”

簌簌的手指轻颤着:“我两次三番救你性命,你就不能报答我吗?”

姜槐闻言看也不看她,慢悠悠放下药碗:“不喝了。”

她起身,长腿迈开,茫茫世间,孑然而来,孑然而去。

直到她离开小院,苏簌簌始惊觉自己说了多么过分的话,她急忙追出去,再也寻不见那道背影。

“阿槐?阿槐?阿槐你回来啊!”

正堂,药碗孤零零地摆在茶桌,风一吹,药汤冷透。

从清晨再到黄昏,及至天地蒙了层暗光,苏簌簌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院,进门看到那碗她精心熬制的救命药,无形中便觉有人一巴掌狠狠从她脸上扇过!

她有心挟恩图报,她仅仅试探的将意图说出口,阿槐便毫不犹豫地斩断她的妄念,决然到连命都可以轻看。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想着姜槐一身内伤地走出门,心疾若再发作,保不齐会死在外面。

她的指尖一寸寸变得冰冷。

空有治病救人的手段,她的病人宁死也不肯回来。

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死心……

苏簌簌挥袖打翻药碗,药香弥漫,她的一颗心也跟着被打碎……

腊月初八,依着大禹国习俗,家家户户在今天都会喝一碗腊八粥。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人在屋里捧碗围在桌前过节,气氛融洽,带着欢声笑语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

姜槐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飘飘欲仙。走在长街,路过一户人家时,端着腊八粥的小孩子惊喜地指着她大喊:“娘!娘!外面那个大哥哥好像神仙啊!”

大禹国崇尚风流,无论男女老幼都喜欢长相漂亮的人。

等到妇人急冲冲拿着菜勺从后厨跑出来,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哑然,扭头问道:“又在骗娘!哪有什么神仙?”

小女孩撇撇嘴,嘟囔道:“明明就有嘛,娘无缘见仙人罢了~”

她扬起笑脸:“可我见到了,娘,今后一年我会有好运的对不对?”

妇人本想笑骂她两句,见她如此也不禁软了心肠,慈爱地抚摸她的小脑袋:“是,是,我家幺儿是有福气的,以后好运气会天天伴随你~”

俗世温暖,很近,也很远。

稚子无辜,而她做错了什么呢?

姜槐步子不停,于风雪中穿梭,她的身姿秀美,容颜冷清,如一尊行走的玉像,在新年将至的热闹气氛里,孤独得要死。

直到她走累了,窝在角落开始睡大觉,这一觉睡得极长,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

黎明破晓,路边的流浪汉抓着不知从哪偷来的烧鸡啃得正香,行到拐角处,猛地被吓得鸡骨头卡在喉咙,费时费力地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才消停。

他气得一脚踹在那人身上:“作死!吓唬谁呢!”

“嘿,不吱声?敢在爷面前装死?”

流浪汉试探着蹲下身子,指腹捻了捻那人身上做工精致的袖口。

姜槐就在此时睁开眼,眼里一片冰冷:“你在做什么?”

流浪汉被吓得瘫软在地:“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

姜槐抖落身上的积雪,眉间凝着郁气,淡淡道:“想死就跟过来。”

她举步走向更热烈的风雪,人间苍茫,心里空荡荡。

她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但她知道这样下去绝对会出事。阿瓷不在她身边,她早就无力抵抗那些年结出的苦果。

她更不知道,这种如死般的平静会在什么时候被打破。只能避开世间繁华,一步步朝着棋道山的方向迈进。

她做梦了。

梦到许多暖人心窝的小事,梦到许多教人不寒而栗的场景。

梦终会醒。

好在她还有阿瓷。

她得赶在另外一个自己觉醒前回到阿瓷身边,她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姜槐加快步子,沉如死水的眼眸掀起一晃亮光。

而那亮光尚未来得及蔓延,就再次被黑暗吞没。

流浪汉提了棍子跟在身后,一棍子重重敲在她背脊,棍子应声而断,血从他嘴里喷出来,待姜槐回眸,那人已经倒在雪地里咽了气。

鲜血刺激着她的眼,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有一丝杀气钻了出来,姜槐合眼,半晌睁开,叹了声:“何必。”

大雪掩盖了一切痕迹,棋道山上,护道长老愁得白了头,扼腕叹息:“称圣大典在即,山主岂可离山啊?”

棋道殿内,元洗抚着长须无奈地笑了起来:“你还有办法拦着她不成?”

“前辈此言不妥,纵是要寻人,四海联盟那么多人,山主最多再等两日肯定有消息传来,怎可因儿女情长坏了四海功业?”

“这话,你和她说去,棋道山以棋圣马首是瞻,四海棋道联盟更奉棋圣旨意为圭臬,要老夫说,儿女情长未尝不是坏事。”

“诸位不必再议了。”

云瓷裹着雪白大氅从门外踏进来,神色凛冽:“给我半月时间,半月过后我必回山。称圣大典那日她答应了会来,我信她。”

众人躬身行礼,齐声道:“万望棋圣顾念大局。”

云瓷转身:“会的。”

冷风刺骨,下山之后念儿望着白茫茫的天地,无措道:“小姐,咱们要去哪里寻公子啊?”

云瓷低声喃喃:“我也不知道。”

“啊?那咱们为何一定要下山?”

“你信直觉吗?”

云瓷捧着手里的暖炉,意味不明道:“直觉告诉我,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我会看到心里想的那人。”

念儿一脸困惑,这话她又听不明白了。

“走吧,别耽搁了,我总觉得阿兄已经在路上了。咱们去接她。”

漫漫风雪路,姜槐唇色泛白,走了半日继续窝在角落昏睡。

宣陵曾说她有病,其实这话一点都没错,她的确有病,心里有病。

郁结难解达到她不能承受时,灵魂深处另外的自己就会冒出来,世间药石无医,唯有阿瓷能解。

阿瓷,就是她的心药。

可她……

快坚持不住了。

风雪忽停,凤城,芸香馆。

门外,老鸨笑着将一包银子递给长相憨厚的农夫。

再次醒来,看着装饰繁美的房间,闻着空气里飘荡着的脂粉气,姜槐随意挣断腕间的绳子,眨眨眼:她这是被卖了吗?

真有趣啊。她放肆地勾起唇角,满意地从软榻起身。

老鸨得了大便宜,扭着腰肢拐进屋,见了姜槐,脸上绽开谄媚的笑:“呦,醒了啊,公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咱们芸香馆最有前途的清倌了!”

“清倌?”姜槐抚平微皱的袖口,唇畔微扬,迷得老鸨被她一脚踹出门时还没反应过来。

靴尖踩着浓妆妇人的脸,姜槐厌恶地皱了眉头,芸香馆打手闻声而动,她淡然挥袖,拂手点穴的本事用得出神入化。

“过来。”

她指了指衣衫不整的歌姬,笑道:“不杀你,过来。”

歌姬看着面前漂亮的过分,也邪气的过分的少年,故意将衣领拉低,露出大片雪白,她福身一礼:“公子有何吩咐?”

姜槐觉得她那小动作颇有些意思,眉毛挑起,问道:“你刚才举动,是要做什么?”

歌姬被她那一笑,迷得目眩神离半晌说不出话。

“好吧,那我问你,如今是何人坐拥天下?”

“啊?”歌姬讶异地看着她。

姜槐不满地皱眉:“这问题很奇怪吗?是要回答我,还是从三层楼跳下去,选一个?”

“大…大禹国荆家天下!”

“荆家?”姜槐摸着下巴从她身边离开,末了折身回来,指着歌姬那处浑圆道:“你是觉得你那里很好看吗?”

歌姬又惊又惧,又羞又怯,等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姜槐早已纵身飞出芸香馆。

凤城的夜繁华锦绣,美不胜收。

念儿小心搀扶着自家小姐,搞不明白为何寻人竟寻到此处。她道:“小姐,这已经是第二天了,咱们真能找到公子?”

云瓷驻足望了眼芸香馆的招牌,拧眉思索,喟叹一声:“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市行人如织,正巧今夜赶上凤城一年一度的花灯节。

姜槐戴着猫脸面具提着花灯走在长街,擦肩而过时被人死死拽住了衣袖。

她歪头看着眼前貌若天仙的小姑娘,眼尾染了七分邪气:“小姑娘,放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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