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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遇见谢北是在京川。

京川诺大一个地方,江妍知道, 再重逢是迟早的事。只是她没想到这个时间是六年后。

京川的寒冬, 冷得刺骨,开口说句话都有大片的冷空气灌进来, 呛得人咳嗽不止, 好似下一秒便会患上不治之症。

这么冷的天,缩在办公室里都是捂着暖水袋上班的, 更别提出外勤这件事了。江妍刚来社里不久,这件事自然落到了她的头上。

江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学生时代太听话的原因,一把年纪竟然搞起叛逆来。不顾家人反对,孤身来了京川, 还选了一份最苦的差事。

她家世是不错, 可也不到遮天的地步,加上这两年因为工作相亲的事, 江妍和家人闹得不太愉快。

所以她在外面,是形单影只,没人照拂的。

江妍坐上车, 笔记本抵在膝盖上, 她一边给上司回邮件,一边了解现场情况。是一件民生新闻。

总的来说, 包工头一连压着工人工资好几个月,等好不容易发下来的时候,包工头已经吃了回扣。

到他们手上的工资少得可怜。

又逢上有工人在施工现场受伤,有人趁机闹了起来。

江妍扫了一会儿就把笔记本合上了。和资本主义斗, 弱者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像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弯腰的姿势太久,她疲软地靠在身后的软垫子上。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着,似奔向没有终点的远方。

江妍和摄像大哥赶到现场的时候,那里已经闹得一团乱了。管事的一副冷冰冰的作态:“这点钱少不了你们的,包工头又逃跑了,我们正在等待指示,这么大的集团还能还能少了你们不成?”

负责施工的经理和几个领导,还有好几个保安,脸色森然地站在这片还未完工的大楼前,像在誓死守卫他们的城门。

“以前包工头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结果?还是把钱给吞了,我要见你们老板!”人群中有人喊了出来。

其中一个片区经理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眼神带了点轻蔑:“我们老板是你种人想见就能见的。”

站在高处俯视别人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折断别人的骨头从来都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经意的羞辱最为致命。

人群中渐渐躁动起来,像是被触动了某根神经。那名工人将明黄色的胶皮手套往地上一摔,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去你妈的!你是哪种人,走狗吗?”

片区经理当众出丑,脸涨得通红,嘴里的“暴民”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群中不知道谁起哄,暴喝一声:“兄弟们,别跟他们废话了!既然不给钱,我们就把这楼给挑了!”

这句话像是加速剂,那群工人想起老家还等着他们寄钱回去嗷嗷待哺的妻儿,心一横,拿起手中的工具就上去。

几个领导顿时慌了,喊道:“你们还想不想要钱了,给我住手!”这句听起来有威慑力但此时已经不奏效的话很快淹没在吵闹的人群中。

保安只能拼力阻拦,工人红着眼向前,试图越过那道防线。人群中你推我搡,乱得像一锅粥。

江妍和摄像大哥一下车就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禁头疼起来。虽然犯难,仍打算从缝隙中入手。

此刻,天空已经下起了一阵细雨,雨砸在脸上,传来又细又麻的微痛感,紧接冷。每一道风都无孔不入的渗进你的毛孔里,令人生寒。

江妍又钻回车里取了一把伞。

江妍撑着一把伞试图靠近混乱的人群,手里的话筒还没支出去,就被人猛地一推,手肘直接撞向她的鼻子。

一阵猛力袭过来,江妍早上又没吃饭,被撞倒在地。手边的伞也顺着风向从她手里挣脱,滚向一边。

谢北宿醉了一晚醒来隐隐头疼,自然是没有好脾气的。七八个电话打进来,全被他给切了。

很多事他的助理都处理得很好。

谢北坐在床边,看着酒店厚重的窗帘将房间遮得严密,没有一丝光亮。他心里没由得生起一丝厌烦的厌烦的情绪,打算出去透透气。

助理对他的脾气一向摸得很准,等了好半天才进来汇报这件事。谢北姿闲适,听到一半就知道了这件事的不对劲。

谢北竞标买下的这块地,其中费了一定的周折,他是把陈家到嘴的这块肉给叼走了。所以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工人讨薪闹事。

从他妈改嫁进入豪门,也把他带过去之后,谢北的境地一直是四面受敌。

等助理汇报完,谢北已经穿好衣服。两人一同赶往现场。

隔着厚厚的玻璃,遥遥扫了一眼。谢北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像个纸片人一样被撞到在地,然后就爬不起来了。

他抬眸扫了一眼,真够瘦的。

谢北下车的时候,那把姜黄色的透明雨伞恰好滚到脚下。谢北将那把伞拾了起来。

在离谢北的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瞧见女人两手撑在地上,费力地爬起来,稳了稳身形却没有离开。

从谢北的角度看,那个将自己裹得严实的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人,身材实在过于消瘦。再鼓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显瘦。

谢北停了下来,猜出她是记者,他想看她怎么处理。

江妍用手里的笔戳了戳那名工人的后背。那位工人正参与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忽然被人戳了一下,他回头不耐烦地说:“干嘛啊!”

不看还好,一看愣住了。那名工人想起自己刚刚的举动,又看了一眼对方的配件,忙道歉:“对不起啊,姑娘,我……”

江妍摆了摆手,嗓音细弱:“我没事。”

“我们接到电话,说这里起了一项纠纷,我是记者,可以采访你们吗?”江妍的头越发晕乎起来,却努力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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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妍的声音不算太大,却顺着风的方向传到谢北耳朵里。谢北的身形不可置否地晃了晃。

谢北怎么会不记得这道声音,说话永远柔柔弱弱的,很温和。无论如何,他也忘不了,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她温柔地说:“谢北,你别放弃你自己。”

这句话,他记了好久,也因此没有放弃自己。

工人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记者都赶过来了,看来老天爷都要帮他们伸冤了。工人脸色一喜,说话也不自觉的变得恭敬起来:“那是自然,记者大人,你们一定要替我们这群老百姓作主……”

江妍垂下眼睫,细黑的眼睫毛跟着扫了下来,淡淡地说:“做主谈不上,我们负责还原事实。”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你们这些拿工资的知道我们这群人的心酸吗?”工人瞪着她,忽地语气变了,“那你还采访个屁。”

谢北手指勾着那把伞,信步走到他们面前。江妍听到脚步声没有抬起头,她以为是摄像大哥已经过来了。

气氛僵持住,那位民工不肯接受采访,江妍又不肯让她走。

此刻江妍有点烦躁,有抽根烟缓解一下情绪,她头也没抬,凭空伸出一只手来:“宋哥,借个火。”

等了好半天都没人回应,江妍再去觑工人,他的身上那股嚣张的气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荡然无存。

江妍缓缓回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任是再过多久,只要对视两秒,她的心仍狂跳不止。

谢北穿着熨帖完好的西装,挺括的领子将他的五官削得轮廓分明,面冠如玉,他就这么虚勾着嘴唇看着江妍,笑意并未达到眼底。

助理已经赶到人群中去处理工人闹事。他们这一片静悄悄的,只剩下风声将他们隔绝开来,仿佛是两个世界。

风吹得很大,江妍低着头,双手插进裤兜里。手指不自觉紧握成拳,尖锐的指甲陷入掌心传来的痛感浑然不觉。

江妍调整了一下情绪,重新与他对视。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等着谁先投降似的。

江妍敲了敲黑色的软壳笔记本表层,直直地看着那位民工:“我身上的伤现在就可以取证,我的同事就是证人。”

话音刚落,工人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嗫嚅着,有些不情愿:“你采访吧。”

江妍打开录音笔的开关:“好了,我们开始吧。”全程,江妍仿佛视谢北不存在似的,只当他空气。

谢北表面上无动于衷,其实心里已经堵得不行。

他们侧在一边,采访了不到五分钟。工人喊道:“姑娘,你……你流鼻血了。”

一股浓稠的液体顺着鼻腔往下滴,有几滴还砸在胸前白色羽绒服上,随即迅速泅开,像一朵妖艳的花。

谢北眉心一跳,看向江妍的脸色微变,身体先于意识一步,走了过去。只可惜,江妍后退了两步,并不领他这个情。

江妍下意识地仰头,双手将兜里搜了个遍,也没找到一张纸巾。她仰头等着止血,看着京川灰蒙蒙的天空。

捱了好一会儿,鼻子里还是有几滴血往下滴。江妍撕了记录簿的纸,往鼻子上随便一擦便扔到垃圾桶上。

江妍瓮声翁气地说:“好了,我们继续。”

他们侧在一边,采访了不是很久。那群人很快发现了记者来了的事实。经理掏出手帕擦了汗,这件事要是闹得社会上,可就是赔偿的问题了。

他一个失责,随时都有可能滚蛋。

情急之下,经理喊了起来:“都别给在这给老子推来推去的!谁去把那个臭女人的录音笔和笔记本抢过来,我就先发谁的工资!外加一万块!”

话音刚落,哄闹的人群静了下来。有人茫然,有人犹疑。人在绝境之处,什么事都能去做。趁他们还没回过神来,最外围的一个工人走向墙角边的江妍。

“别听他们的,兄弟们!工钱要紧!”有人提醒道。

这句话纷纷惊醒梦中人,谁能相信有钱人说的话呢。他们就是因为读书少,又相信人都是善良的,一次次错信。少了西瓜又丢了芝麻。

但还是有心动的人,先结工钱又加一万块。一万块,要砌多少块砖才够?

“大记者,把东西都交出来,你看我们人多势重的,都是为了生活。”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蓝工服的男人试图跟他讲道理。

江妍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他一眼,跟被采访者说:“继续。”

“他妈的,臭娘们,我在跟你说话了,没听见吗!”

穿灰蓝衣服的男人没有多余的耐心,一把掐住江妍的衣领。江妍轻轻地皱了眉,抿着嘴唇:“放开。”

摄像大哥陷入人群中试图再拉一两个人出来采访,根本没有看到江妍的情况。

灰蓝衣服男人干多了糙活,好久没有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女人,恶趣味地吐了她一口烟,攥着她衣领的手慢慢往下,揩油之意明显。

谢北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他还是那副样子,语调平静:“放开。”

“关你屁事啊。”灰蓝男人明显的不识相。他被眼下的一万块和美色所迷惑,根本没有分辨眼前的男人穿着长相,以此来判定他的长相。

谢北发出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更不屑于同灰蓝衣服工人动手。他拨了一个电话,那头很快走来两个保安,一人一只手钳制住灰蓝衣服。

谢北笑笑,转身看了一向身后天空,转身猝不及防地朝灰蓝衣服工人膝盖窝一脚,恐空气静默,静得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工人肩膀被按住,被迫趴在地上吃了一地的土。

谢北助理办事一向妥当,工人的情绪得到安抚,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莽撞。

经理跟着助理跑了过来,他还不了解眼前的情况就已经自行作了判断。眼前这个女人肯定采访了对他们集团不利的东西,至于被采访者,不是被保安按在地上了吗。

他难得见大老板一次,自是想要抓住这次机会的。因为小跑后,还喘着气:“老板,这臭娘们刚录了采访。”

那语气听起来像邀功,此刻的他已经忘了在,这件事的初端就是他用人不当。

谢北看着背对着他的女人,那人不肯回头,一动也不动。避他如洪水猛兽一般。

谢北也不生气,走到她跟前,语气平和:“我能听听录音笔吗?”

片区经理很少有机会见到大老板,惊讶于他的好脾气。殊不知,谢北一直就是这个鬼样子,逢人三分笑。

可他翻脸起来,双目淬冰的时候,谁也担不起后果。

风吹得很大,江妍低垂真眉眼,受不了太多人的审视的,慢慢抬头,掌心摊开把录音笔交给他。

一张素净的脸,未施粉黛,头发混着半干的血迹沾在脸上,跌烂的牛仔裤露出膝盖那一块伤,石子还在嵌在里面。她一声不吭。

此时的江妍真是狼狈极了。

雨已经停了。

可人还是那个人,细长的眉毛,秀挺的鼻子,眼睫上沾着晶莹的雨珠,乌黑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谢北接过笔,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江妍再一次选择了当鸵鸟,她避开了谢北,转身就要走。

江妍把手重新插回兜里,瘸着一条慢慢往前走。她踩着一双黑色布鞋,往上露出一小截纤细又白嫩的脚踝,上面还有几条触目的血痕,勾勒出伶仃又单薄的身影。

乌黑的长发被她束在脑后,露出白皙小巧的耳朵,微卷的发尾随着风轻轻摆动。谢北忽然觉得,她像一只撑开的蒲公英,风一吹。

随时就有可能消散。

谢北看了一眼江妍,屈尊降贵地蹲下身,与趴着的那名工人视线持平,冷笑:“你刚说关我什么事?”

“瞧好了,那是我姑娘。”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脸色皆变,尤其是刚骂江妍的那名经理脸色变得最为精彩,跟打翻了五颜六色的颜料盘一样。

谢北看了他一眼,简直是无声的凌迟。

江妍晕得不行,却努力睁着眼把脚下的路看清楚。早知道说什么也塞两块饼干再出外勤的,肚子早已消耗了之前喝的热可可。

还有几步,就要到车里了,江妍努力往前走着。谢北看着她单薄的风一吹就能刮跑的身影,三两步冲上去。

在江妍快要倒下之前,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江妍下意识地攥住他胸前的衣服,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然后重重地阖上眼皮,昏了过去。

期间江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谢北,梦见谢北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要再喜欢我了。”

江妍被吓醒,重重地喘着气。天还没大亮。朦胧的蓝,混着天边吐出的一丝鱼肚白,梵音从远山响起,感觉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江妍缓缓睁开眼,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外面黑色的树影映着澄净的天,连带着尚未天明的新鲜空气都渗了进来,让人感到舒适。

江妍动了动,才惊觉身侧坐着一个人。谢北还穿着昨晚的衣服,袖口处有些发皱,就这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那么高大一个人,长手长脚地缩在椅子上,江妍看着都费劲,更别提他本人的感觉了。借着透进来的一点熹微,江妍偷偷看他。

谢北撑着下巴,手肘抵在扶手边上。他一夜没有收拾,可能还熬夜了,下巴冒出青茬,眼底一片黛青。垂下来的眼睫卷成一把上翘的扇子。

她不擅长处理感情的事,也不懂谢北这一连串反常的举动是什么。江妍拔决定逃,她拔了针管,悄悄地走了。

再一次。

再见面,是在一场饭局中。

谢北没想到江妍也在,她没有穿出外勤的衣服,而是穿了一件米白的毛衣连衣裙,化了妆,清纯又带着一丝明艳。

像染了色的茉莉花。

社长不停地让江妍同在座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江妍笑得脸都僵了。说实话,工作这两年以来,她很少参加这样的饭局,一来是性格傲不肯来,二来是不会喝醉。

可这次,社长无论如何也让江妍来这个饭局,他怕江妍这样太刚正的记者,会得罪不少人,所以让她来搭理一下人际关系。

江妍努力摆出一张笑脸,给在场每个有头有脸大人物都敬了酒。谢北握着玻璃杯,看她笑意每加深一分,搭在上面的手指就收紧一分,眼神也冷了下来。

可是轮到谢北的时候,江妍却略过,放下杯子,借口要去上厕所。

让在场的惊叹的是,谢北也放下杯子跟了出去。

江妍其实没去厕所,她站在走廊边的窗口透气。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江妍的心就紧了几分。

“什么时候学的喝酒?”谢北的嗓音清冽。

江妍看着他:“在你那年说我太乖的时候。”

谢北一时间明白过来,他懊悔不已,想解释什么发现都无力起来,最后开口:“对不起。”

“没事。”

空气静默,谢北越来越逼近江妍,他的眼神灼灼,单手抚着她的脸:“妍妍,这一次,你不要再逃了,好不好?”

“我找你,很久了。”

江妍垂下眼,没有说话,她忽然落下一滴泪。在第九年,她那不见天日的暗恋终于有了回应,终于不再是一味地看着他的背影。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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