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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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飘了一夜,拢得整个营地都是湿冷的白雾,却一直未正经成势,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然全住了。

半夜接了信儿,大将军夫人乌兰就赶紧起身着人预备暖炉暖榻,并亲自寻了上好的阿胶交于灶房速速炖上了补血安胎汤。待一切安置妥当,带了诺珠随那钦和苏德一起迎到了大营外。

十六骑卫队簇拥着一辆四驾马车,一路远道而来并未在营外多做停留,在那钦的带引下径直进了营地。来在女眷营外,卫队止步。那钦亲自驾车稳稳驱至大夫人帐,下车回身打起车帘,恭敬道,“三嫂请。”

一身白狐皮斗篷,弯腰走出了娜仁托雅。乌兰双手接了扶她下车,只觉得那手冰冰凉,再看那脸庞本就带着孕中不适的倦色,长途奔劳,清冷的白狐毛衬托下越显寡白,全无了往日夺人的光彩。看在眼中,乌兰不免心疼,想说一句怎的劳动你来了?可今时今景,竟是说不出口,只道了声“当心”,挽着她进了帐。

娜仁托雅的到来让焦急等待的人们着实松了口气,却也都更迫切那带来的结果。帐中候立,静悄悄的。待吃了一小盅汤,脸色才算暖了些,娜仁托雅看看周围,开口一句竟是,“老六那丫头呢?快带来让我瞧瞧。”

……

曾经不只一次地猜想过那传奇的草原霞光是何等的风彩,更自赛罕出了事,雅予脑子里每时每刻都来来回回浮现着这几个关乎他生死的人名,可还是未料到任是她心急如焚,一旦相见依然会惊叹于眼前的女子。她的美丽如此张扬却不迫人心燥,身材意外的娇小,握着她的手这么光滑,这么软,让人怎么都想不出那挥鞭驰骋的马上英姿;花容艳逸,举止典雅,不知铁血之中又是如何与她的男人比肩。只此刻,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却不予人半点不适,明眸含笑,仿佛传进人心里,如此……温暖。

雅予的心悄悄道,所传非虚,所传太虚……

娜仁托雅仔细地瞅着近在身边的人,好一副精致如画的眉眼,好一颗娇娇润润的小红果儿,原当他要东要西、紧着伺候的是怎样一个刁了他脾气、逞性子的丫头,原来竟是这么一个清凉如水、淡淡如玉的女孩儿。轻轻握着她的手都不敢用力,好似一碰就要伤了她,再想那铮铮铁骨、狼兽一般的男人,娜仁托雅不觉笑了,扭头看向乌兰,“难怪那混帐东西了。”乌兰苦笑,摇摇头。身为长嫂,头一次这么辨不清,实在是被这两兄弟一个女人折腾得昏了头脑。

“行了,去歇着吧。别急。”

“……是。”

得知要被娜仁托雅召见,雅予来时已然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谁知这一面不及一刻,只得了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又把她打发回自己的小帐。雅予不免诧异,难道说赛罕当真只威胁了绍布,却不曾与自己兄弟说明?不对啊,他得不着见,绍布也得与他兄弟交易,否则景同怎么办?百思不得其解……

……

一早就听说她来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知道这张牌是乌恩卜脱特意打给他的,绍布冷笑那厮无能之后,候在帐中心是冷硬,人却坐不安稳。一年总要往金帐去几次,总会见几面,她似从来没躲过他,可他却不记得上一回两人面对面说句话是什么时候。

她来了,分明是比前些时瘦了,脸色也寡,可看着那张脸,他心里那根细小的软刺又被拨动,平日深埋不觉,只冷不防就会扎得人一个激灵。目光冷冷地接了她,绍布面无表情,却不由自主早在她身上去寻那隆起,见平坦如初,心里不知怎的,竟是自欺欺人地略略松了口气。

她见他从来都依着礼数,这一回也不例外,即便是来求他,面上也是一隔千里的客套。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压不住心里的不耐,“有话就说吧。”

“请王爷高抬贵手,从轻发落。”

“我的手能有多贵?贵的是汗国大律,太师抬自然就抬。”

娜仁托雅微微一笑,“堂堂探马赤军大将军,无论罪罚,依汗国大律都该是由金帐审理,如今宗王案交于宗王族内,王爷如此恃权涉政,我是该说您忧国忧民呢,还是该说您,公报私仇?”

绍布颇以为然地点点头,“太师夫人果然不同寻常,比整日扛着大律的太师爽快多了。既然你说要论私仇,那咱们就论。我这个人眦睚必报,从无磊落之名。说说,你打算怎么贿赂我?”

“我自是有王爷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绍布不屑一笑,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你可当真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的,是乌恩卜脱。”

这话她说得极是平静,他却不由微微一怔。

“他也心眼儿小,兄弟女人不能给你,至于旁的么,” 娜仁托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打开,取出一封信递过去,“随你。”

绍布皱了眉,接过一看,不觉大惊!乌恩卜脱野心之大他早就知道,这些年不仅仅在瓦剌夺去半壁汗庭,更把手伸到了鞑靼,利用自己的媳妇鼓动老太师,在各派势力中游说拉拢、掐人的命脉。其中最与他不合的,就是主战的最强势力、老太师的次子巴日。巴日好战、早想篡逆,却不慎在时机未到之时将谋划的一封亲笔信落到乌恩卜脱手中,就此坏了大事不说,而后因着这把柄常被牵制。此刻这封信就在手中,只要绍布送人情给了巴日,非旦能帮助他得到主战的最大支持,还可能致使乌恩卜脱在鞑靼的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绍布将信慢慢折好,“他这可是饮鸩止渴。”

“是你灌给他的。” 娜仁托雅低头饮茶。

“好。”绍布将信收起,“既然他要喝,那我何必拦阻?明日刑场挑断老六脚筋,你们只管抬走。”

她没有立刻应,放下茶盅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一步近,略略低头,苍白美丽的容颜与他一纸之隔……

“你敢残我兄弟,我断你水脉。”

“哼!”绍布冷笑,心却一顿。瓦剌占地虽广,草地却不丰裕,而靼鞑,一条宽广的水镜河横穿境内,养得草丰地美,待这条河流到瓦剌境内越变越贫,根本不足养生。绍布的右翼大营之所以能富足无忧,其中很大的一个因由就是在鞑靼的默许之下,牧民混在它境内放牧。

“身为汗国太师,我不信他会拿牧民的生计来威胁!”

“他不会。”温热清香的气息轻轻吐在他脸上,“我会。”

这女人的狠心他早就见识过,却不曾想到她能如此狠毒!“你不会!”

“你尽管试。”

绍布恨得咬牙咯嘣响,“好!千里流放,终生禁!”

“千里流放,十年禁!”

“哈哈哈……”绍布大笑,“你真当你的面子这么大?!我要他死,你挡不住了!”

“哼!” 娜仁托雅冷笑,“你真当你的能耐这么大?!我保他活,诺你十年不动地方!”

“鞑靼算个什么东西!”绍布将那封信摔到了桌上,“乌恩卜脱要篡我汗庭,十年难保不是他做乱之时!我绝不能让老六活着走出来!终生流放,识趣你就赶紧接着,饶他一条命我已然是格外开恩!”

“绍布!”

绍布站起身,低头看着那唇色泛青的人,咬牙道,“有本事,你让你那男人现在就反!”

他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狠绝,娜仁托雅看了一会儿轻轻缓了口气,面上也复了颜色,“既然如此,那我谢王爷开恩,你我日后再见。”

她转身平静而去,怒火之下他突然有种莫名的不安。目光挪不动,随她往外去。掀起帐帘,她正要抬步,脚下薄雪一滑,人猛一个趔趄!

“娜雅!!”

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她揽住。

“啊!”这一闪,小腹突然疼痛,娜仁托雅不觉叫出了声。

从未见她如此惊慌,苍白的脸色吓得更若土色!多年无孕,为了那男人,她灌了多少汤药、受了多少苦!心如刀戳,绍布立刻弯腰将她抱起,冲侍卫吼道,“传大夫!!”

……

她疼得冷汗滴死死咬牙,床榻边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每一滴汗和手心的颤抖都扎在他心上,“莫怕莫怕,不曾见红。娜雅……”这一刻,他恨不能那小腹高高隆起,恨不能所有的神灵都显灵,再用十年的苦换她平安,为那个男人生下孩子……

好在虚惊一场,疼痛并未持续太久就自然缓去。大夫走后,娜仁托雅虚脱般靠在床头。

绍布拿着湿巾小心为她擦汗,“赶得太急了。为了兄弟,他连你的命都不顾了。”

“还不是托你的福。阿日善那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是谁安置来的?”

心里微微一暖,他竟是喜欢她冲他发脾气,如此他们之间才不会那么冷…… “上不了台面就该死?”

“怎的不该死?动老六的女人,他不是想死是做什么??”

绍布也果然无话,草原谁人不知阴狠毒辣的悍狼老六,不知那厮是怎的为了一时爽快做这不要命的事。不再与她辩,端起高几上的药,盛了一勺,轻轻吹凉,“来,大夫说不妨事,静养安胎即可。”

娜仁托雅推开他的手,坐起身,“我该走了。”

她的语气冷冰冰的,他却从中听出了不同之前的味道,轻轻叹了口气,“行了,十年就十年。”

“你若敢伤他!”

“你伤我!”

她听了深深吸了口气咽下了后半句,没应,也没动。

“十年,让他安稳给我待着!”

“放心,诺给你的。”

“你的诺,能信么。”

两人无语,帐中好是静了一刻。他抬手重递了汤药,她低头看了看,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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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将草原覆盖,乌云落去,天洁地白。一大早起来,营地里便陆陆续续集满了人,绒绒的雪被踩成白白硬实的路,人们悄无声息聚往刑场。

千里流放,今日探马大将军要被贬罚至北山外,那最苦寒之处。那里三季冰封,常年土冻,植被稀少,野兽凶猛异常。一旦流去,不必圈禁,无马无车,茫茫荒野逃无可逃根本走不回来。自从有了这一刑法,犯人只有去,从没有回。

十年禁,这判罚于众兄弟来说实在是剜心之痛,可于大局来讲已然是能求得的最好结果。

监刑台上端坐着主审官奕宗王绍布、左翼大将军素海、大夫人乌兰和太师夫人娜仁托娅。

刑场正中已然备好了囚车并押送的人马卫队,人群乌压压围满了四周,其中有乌日根带领的十五骑探马赤军小队,更有那钦、诺珠并所有的亲人。大雪很快就为人们覆上了一层白,雪很静,人声也安静,等待着那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走上囚车,等待着这许是最后一眼的告别……

陪在英格身边,雅予翘首而望、心焦难耐,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娜仁托娅来了,郡主的身份也已然曝露,怎的还不见有人来将她软禁?怎的他还要受刑??难道,难道她堂堂大周郡主竟然只是为他免去了斩首?却还要千里流放?这,这六兄弟怎的如此窝囊?!

时辰到,凄厉的刑号长长嘶鸣,惊得雅予在人群中狠狠一个冷战。不对!她若是郡主就不该在人群中!再看绍布,神色如常,她站在外侧离他这么近,他非但不曾看她一眼,即便特意寻了他的目光去,他也毫无意思!雅予的心忽地明白了什么,丢开英格,抬步就要往监刑台上去,突然脚下一顿,猛想起临别赛罕的叮嘱,“不管事情如何变化,你都要沉住气。”心又慌,她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若是这一出去,公然夹在两派之间是否更给他惹祸?他还说要她助他,还未等到那一刻,怎的能擅自主张?

死死攥着衣襟,雅予又强忍着站了下来。那一刻,究竟什么时候是他的那一刻?

囚犯到。

簌簌的飞雪中,他一身薄袍,一路走来束着双手,高大英挺,气势逼人,仿佛礼阅的主帅,又仿佛气定神闲漫步天下。行到监刑台下,看到娜仁托娅,赛罕唇边带笑拱手向上。人们都站了起来,娜仁托娅转身步下台阶,绍布随在其后。

“劳动三嫂了。”

“有媳妇儿了也不跟嫂子说一声。”

“人家还不依呢。”

娜仁托娅笑了,“那你这罪可白受了。”

赛罕笑笑。

看他一身单薄,手都束得黑了血色,娜仁托娅咬了咬牙,从腰间拔出银色的小腰刀就去挑那绳索。

“你这是要做什么?!”绍布斥问。

“这能绑得住他?少做这恶心人的事!”

松了绑,赛罕轻轻转转手腕,“多谢三嫂。”

“你三哥让我告诉你,累了几年了,歇歇。”

“嗯。”赛罕点头,有心想托付小景同,可看绍布在身边,便咽了回去。

娜仁托娅看出他欲言又止,便道,“是那丫头么?你放心,我带走。”

“哦,那倒不必麻烦嫂子了。”说着赛罕一并看着他二人,“临行前,我确有一事相求。”

“何事?说吧。”

“许我带个家奴。”

绍布冷笑,“你当你是去做什么?安家置业?”

“怎的带不得?”娜仁托娅驳道,“宗王族里把奴人当狗使,替了多少刑,做了多少下作?如今我老六带着作陪倒不成了?”

绍布黑了脸,“不许带巴根!”

娜仁托娅没争,对赛罕道,“带阿木尔吧。”

“阿木尔也不用。”

“嗯?”

娜仁托娅和绍布正是不解,却见赛罕离开他们背向而去。

“他这是要做什么??”绍布怒,“来人!”

“慢着!”娜仁托娅立刻拦道。

眼看着赛罕松了绑走向这边,人群鸦雀无声,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差错,怎的不向囚车,竟是向他们走来。

雅予早就接到了他的目光,看他越来越近,紧攥着的心扑通扑通跳,这,这许就是他说“助他”?

终于走到近前,他微微一笑,柔声道,“跟我去坐牢吧?”

雅予闻言一愣,他,他说什么??

满场皆静,天地万物都好似突然静止,只有簌簌的雪声,随着他的目光,等着她的回答……

“我……”雅予根本辨不清眼前的状况,这,这是助他?这要助出个什么结果来?正是慌得手足无措,忽见那深深的眸中清澈的颜色,悄悄地,冲她眨了一下。雅予心里这才笃定,不管眼前这看来像什么,实则,实则真的是在“助他”!咽了一口,雅予努力沉住气,点点头,“……嗯,好。”

他笑了,弯腰一把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走!”

不远处的那钦早就浑身冰凉,眼看着她被抱走立刻想上前,素海一把攥住他的腕子!

“大哥!”

“算了。兄弟什么都没了。”

那钦死死咬牙,脸色煞白,什么都没了?他两个,究竟是谁……什么都没了……

“哼,”绍布负手站在娜仁托娅身后看着这场意外的小戏,在她耳边低声嗤笑道,“你家老六这可真是做鬼也要风流。”

娜仁托娅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笑,又担心,被绍布揶揄也寻不出个应答,只得讪讪地白了他一眼。

……

囚车启动,碾压过冰雪,吱吱嘎嘎,走上了千里流放之路。

一路被抱上这囚笼子,雅予一个字都不敢多问,生怕一时不慎当着众人坏了大事。直到走出快一里地,实实在在除了卫队就剩了他俩,这才悄悄问他,“这究竟是要怎样?出了营地才要把我交付么?”不知是不是为了安全起见、秘密的安排?

“交付给谁?”赛罕若无其事地把车里的毯子给她裹上。

“绍布啊,或者娜仁托娅?”

“人家没事要你做什么。”

嗯??看着他这副愚钝不开、混赖的模样,雅予心里那一丝隐藏的不安又泛了出来,蹙了眉,“你,你究竟说了没有啊?”

“说什么?”

“我和景同的身份啊!”

赛罕挑眉,“不是你不让我说么,怎的不认了?”

“嗯?我,我不让你说?我何时说的??”雅予瞪大了眼睛,急急辩道,“我,我没有啊!”

“怎的没有?”赛罕说着伸开双臂将她抱住,“是不是你说离了我要想?是不是你说为了我要终生不嫁?又是不是你发誓愿意陪我坐牢?嗯?”

“我,我……”她什么时候说过??啊?雅予脑子里一片空,仔细地想,狠狠地想也想不出来!她笃定自己没有这么说!可,可又确实是,像是,有过这么一番话……

看她急得小脸通红,赛罕爱,轻轻点点那小鼻尖,“是吧?你说我还能有什么法子?除了从此把你揣在怀里、带在身边,还能怎样?”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笑……

“来,张嘴,乖,让我瞧瞧那小泡好了没。”

雅予的心忽然狠狠一痛,一把打开他的手!“你疯了??混账东西!你是不是当真这么兽性难驯?!当真为了,为了这……你,你命都不要了??流放也会死的!!”

“谁说我会死?”他笑得好无赖,轻轻捏捏她的腮,“是咱俩一起死。”

“你,你,你!!”

气狠了,雅予手脚并用,发了癫狂的小兽一般不停地踢打他。狭窄的囚车里,赛罕躲不得,藏不得,任凭她打。动作这般激烈,囚车碾着雪,晃晃悠悠,吱吱嘎嘎的难听。

好半天,她打乏了,哭累了,丢开他和毯子,一个人抱着膝颓颓地瘫坐。待她静了一会儿,赛罕握了她的脚腕子想把人拉进怀里,谁知她抬起来狠狠就是一脚!踢完他立刻就往后退,直退到了角落里。

赛罕不再强,单手搭在曲起的膝头,看着近在咫尺那只蜷缩的小兔子。他笑,“跑吧,都关一个笼子里了,还往哪儿跑。”

作者有话要说:

艾玛,累shi俺了,终于把这俩关笼子里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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