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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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百年身(二)

殷染沐浴完毕,披上衣裳,麻木地系好衣带。掀帘走去内室,见段云琅正斜斜靠坐在床头,头发还在湿答答地往下滴水。

她拿了一块干燥的巾子来,坐在床沿给他擦拭头发。他将头伸过来,索性还往她的胸怀里蹭了蹭。她稳住他,轻声:“别闹。”

他乖了。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她的胸前,听见她的心跳,安稳而静默。

就像她的感情一样。不言不语,不离不弃。

她将他的头发擦干净,又去换下了被他弄湿的枕头,才回来,掀被上床,“好好睡一觉。”

他转头,目光一时有些晦涩。而后他也躺了下来,被子罩上来,两人面对面地躺着。外间已透出了黎明的梨花白,房内还是一片昏暗,他看见她清丽的脸庞上长睫垂落,笼出一片温软的阴影来。

“你怎么找着我的?”他低声问。

“我碰见了殷衡。”

“……然后?”

“然后我杀了他,从他身上拿到了钥匙。”

他不说话了。

她却又睁开了眼睛来,“袁贤也死了吧?”

他喉头发哑,“我不知道。”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想杀他吗?”

“想。”他回答得没有犹豫,“这次他若没死,我会让人去补上一刀。”

她静了。忽而又坐起身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反而不好意思,“没受什么伤……啊!”

她的手已按在了他淤青的脸颊上,像是惩罚一般用了点力,他立刻大叫出声。而后那手指就温柔了下来,一圈圈小心翼翼地揉搓着他的脸,揉面团似的。而因为她稍微坐起了身,他的目光平视之处却是她半开的衣祍,尚未全干的发梢滴下水珠来,沿着她美好的锁骨线条一直跌进里面去……

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她的动作顿了顿。

他连忙调整表情。他的眼睛里带了水汽,近在咫尺地凝望着她时,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她低下头,气息拂过他的额头,“这是被靴子踩的吧?”

他顿时窘迫非常,“不是……”

“是殷衡还是袁贤?”她的话音却仍然淡淡的。

“我说了不是!”他心头突然生了火气,声音抬高几分,一侧头甩开了她的手。

她微愕然,“你怎么了?”

他却不看她,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是气得急了。

对于她的宽慰,他的心情实在是很复杂。

他既怕她对自己冷冷淡淡不闻不问,但却更怕她把自己当个小孩子一般温言哄劝。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即算被挪到了见不得光的地方,那也是男人间的事情。他受了伤受了苦受了侮辱,那也是男人该受的。——总之,他虽然比她小三岁,但他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是小孩子了,他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再是孩子气的瞎胡闹了!

殷染莫名其妙地怔了许久,伸出手去拉他的手,他却一把甩脱了。这一下她的脸也红了,不是羞涩的红,而是百口莫辩的红。

“你……”她慢慢道,“你想我怎么做?”

他想她怎么做?

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问你在内侍省的事情?”她默了片刻,便想明白了一些,“那我不问了。”

他仍不说话,只是眼睫稍稍垂落了下来。这样一个骄傲的少年,这样一个示弱的眼神,实在就是这世上最致命的诱惑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被角,眼睛盯着他的表情,许久,匆促地转过头去,胸膛一起一伏,“我杀人了,五郎。”

嗓音干涩,像是被一阵风从荒芜的土地里刮出来的。

段云琅一怔,旋而道:“我明白,我也杀人了。”

他看见了她那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在被角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她的声音很低,低至颤抖,“我知道殷衡不是好人,他在逼我,我恨他……可我真的,真的没料到我会杀死他!”她抬起头来,一双眼深窅而空茫,“五郎,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我是不是该去死?”

他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竟有些呆住了。

面前的这个明明仓皇无措、却还强作顽强的小女人,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阿染吗?那个刀锋之上犹从容淡笑、圣人面前也冷静应对的阿染?她……她在这宫里也有五年了……他竟没料到,她还会在意这些。

“可是,”他的喉咙沙哑地动了动,“你不杀他,他便杀你,这宫里的事情便是如此。”

“我明白。”殷染定定地看着他,“可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必须成为那样的人。”他却打断了她的话,“因为,我就是那样的人。”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熹微的辰光散漫透过窗牖,将年轻的男女笼罩在温柔的四月天气里。袅袅的香,柔软的床,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人杀人,是人吃人,是沸锅里的煎熬,是深海底的绝望。

这,就是他们所要共同面对的,不见天日的未来了。

他的手慢慢地往前,在被褥上握住了她的手,才发觉她的手冰凉,还泛着从水里带出的湿气。他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就是那样的人,就在昨晚,你杀了殷衡的时候,我也杀了袁贤。你怕了吗,阿染?我心里一点负担也没有,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杀人。”

她摇了摇头,这次却回答得很快:“我不怕。”

他看向她。

“我过去是怕的。”她慢慢吸了一口气,“但现在我也杀人了,我便不怕了。我知道我会陪着你,不管你要下地狱多少层,我都会陪着你。”

他的声音一下子温柔了,也因这温柔而显得慵倦:“陪着我,你便不怕了?”

“嗯。”她没有说更多了,可只是这一声“嗯”,已撩拨得他全身都发起痒来,一手按在她的肩便吻了下去。

一个长长的亲吻,令她的呼吸都要窒住了,他才放开她,打量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

“现在还难受吗?”他柔声问。

她不答,慢慢地往他怀里靠去,在他的臂弯里找到了舒适的位置,再度闭上了眼。

“我过去一直相信,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她缓缓地道,“你信吗?”

“睡一觉,醒来就能见着你,这就是最好的了。”

倦意袭来,她没有再应声,只是点了点头。敛了锋芒的女人,长发都温顺地拂落在他肩头,平日里总带了几分嘲讽的眼睛此刻闭上了,眼底蒙着淡淡的青影。大约是囚牢中的紧张情绪还未过去,他的心头一阵欢喜夹着一阵恐惧,在她看不到的这一时刻,他终于放任自己的目光纠缠在她的容颜上。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我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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