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故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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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浩。

他生长在连年冰封的天山下的一个小村子,小时候靠庙里和坟头的祭品活着,大一点了就靠雪山里畜生的皮肉活着。零下好几十度他依旧要拖着那条浑身是伤的草狗在雪地里下套子,大凤刮着,冰雪泡着,肉烂过,被畜生咬过伤过,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活着远比死了艰难,可他总觉得,傻寡妇比自己更苦,和傻寡妇相比自己一点都不苦。

傻寡妇。

村里人总是习惯在酒足饭饱之后,拿着他们娘两当笑话。而他们最爱讨论的对象,不是四岁就敢拎刀砍人的周浩,而是坐在躺椅上一声不吭的傻寡妇。

傻寡妇年轻的时候风光无限前程似锦,那时,村里人都说傻寡妇是世世代代积德,爷爷又葬到了一块风水宝地,这才出了她那样一个天才维者,她的维力可以瞬间引动九天雷电,是湘北大维度学校里百年来晋升“上维”的一百零九人之一。不但如此,她还长得一副颠倒众生的貌美模样。可以说当时整个联邦省市八成公子哥都恨不得天天跪在她面前给她唱征服。

她不清高,不自傲,理性而从容。

一次,神秘任务,她风尘仆仆来到了天山,然后就神鬼莫测地怀了孕,再然后是她被湘北维度学校开除学籍,最后她的维力全部被废。当所有人痛惜她的前途被毁之时,她却不骄不躁地为一个男人无怨无悔。她爱着那个男人,在那个男人一声不吭一走了之之后,她还爱着那个男人。

周浩叫不出那个男人的姓名,就算叫得出,他也只会叫他“狗日的”。他有时候蹲在雪地里望着蓝天白云会想,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挨千刀的“狗日的”?!把一个人骗了,还叫人心甘情愿到现在还爱着?!

越想他就越恨!这种恨流入血液里,融化进每一粒细胞,变成一颗又一颗饱满刚毅的刺。

父亲。

傻寡妇有一个把面子看得比亲情更重的父亲,自打那个男人离开之后,傻寡妇就一声不吭。但她那如花似玉的脸上,没有悲哀与抑郁,那是一种无怨无悔的执幼。风言风语让她父亲给她留了两个选择,一是把孩子打掉,二是滚出家门。

她选择了后者。

她被雷霆大怒的父亲和村里人赶到了后山的坟堆里,父亲为了表示自己和傻寡妇已经一刀两断是真真切切不容置疑的事情,还特意在傻寡妇怀着孕的肚子上狠狠踢了几脚。

果然是贱命,周浩在这种情况下还安康的出生了。

周浩理应叫做爷爷的男人一直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对着亲女儿和亲外孙,他们睡坟坑睡雪地,而他睡大炕抽大烟。他巴不得周浩这个野种早死早好,他觉得一个来路不正的外孙,玷污了他这个地地道道的老好人的正直。可是在他晚年要死的时候,他却硬着头皮把才只有八岁的周浩跟傻寡妇叫到了床边。

良心发现?

不,他是觉得死了之后,总得有个亲人哭丧吧!可他大错特错了。他死的时候,傻寡妇不哭,周浩在笑。

第二天,周浩把死人的东西连同正在腐烂发臭尸体一股脑丢进了废坑里。村里老一辈的神学主义者吓坏了,找到周浩,拿出一套早在中世纪就该淘汰的教条来吓唬他。

周浩不怕,他站在村里辈分最高年岁最长的老人面前,道:“人死了跟猪死了有个狗日的区别?入什么土,这不是白白浪费土地资源么?应该建议联邦局把死人剥了皮跟猪肉一起卖!”

大病。

外公死后不久,周浩得了一种怪病。全身发冷,浑身冒汗。

给人治脚气能把人治到截肢的半吊子村医王驼子,当着傻寡妇面摇晃着脑袋说:“绝症,无药可治!”

一直以来一声不吭的傻寡妇听到之后,就跪在地上,给王驼子磕头,“救他!求你救他!”

那时候,周浩躺在床上,咬着牙,眼睛红了。他才不是狗娘养的感动,而是愤怒——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傻寡妇不是哑巴。

周浩不知道傻寡妇为什么铁了心不跟说话?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来是那副麻木呆滞的表情。因此他不认为傻寡妇爱着自己,但是他却那么爱着这个理应叫妈但却一直叫傻寡妇的女人。正因为爱,他才拼了命跟要整死他娘两的命运搏斗。

村子的天空只有那么大点,村子里的人如果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不勾心斗角,不相互算计,他们拿什么来填补活着的空虚与寂寞呢?

而周浩在村子里人的眼里,就是一颗如假包换的老鼠屎。对外胆小如鼠的乡下人在周浩这个孩子面前,却表现出董存瑞炸碉堡时的勇敢。

被弹弓射,被人放狗追,被人拿刀吓唬,被人抽耳光用脚踩,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是周浩童年里必不可少的营养大餐。

当村里人知道周浩得了这种怪病的时候,所有人恨不得放鞭炮庆祝。

傻寡妇抱着瘦弱成皮包骨的周浩挨家挨户跪了个遍,膝盖磨出了血,长了疮,可村里人却没一个伸出援手。

他们卑微的自尊心得了史无前例的满足感,曾经望尘莫及的女神,却跪在自己门前,真是应了《教父2》里的一句台词——如果历史有告诉我们一些东西的话,那么就是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傻寡妇倔强着要周浩活下去,周浩眼睛红了。

这个时候,周浩他突然明白,死是多么罪恶的一件事。他得活,不为别的,为这双磕过三百六十一户人的膝盖,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后的亲人。他得活。

维体。

周浩一直想等某一天翅膀骨头硬了,就可以带着傻寡妇离开这片厌恶他却生他养他的土地。雪地里追畜生的生活把他养得了灵活健壮,而且生活还让他有强大的精神力量。

他偶然的机会知道,只有进入维度学校,成为维者才可以实现一个乡巴佬的飞天梦。

于是,他发了疯一般的修炼。

他在十五岁那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拿到了湘北维度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可是傻寡妇不走。

傻寡妇说——我得死在这。

“啪”!

被气疯了的周浩一下没忍住,扬起右手就在这个女人的脸上抽了一下。

傻寡妇面无表情,周浩缓了缓神,蹲在地上抽烟,一大口又一大口。

一个才十五岁的男孩,拿着老式烟杆,吞云吐雾。

“傻寡妇,你听着,谁死了都可以,就是你得活着。”

周浩来到火炉边,那张金光闪闪的录取通知书往火上一送,焦了,成灰了。

“我陪你留下来!”

秘密

周浩恨那个理应叫爸但却一直叫做“狗日的”的男人。他对傻寡妇的爱和对这个男人的恨支撑着他坚强而桀骜地活着。

周浩问傻寡妇,他的父亲是谁?傻寡妇说是一个英雄。

每当这个时候,傻寡妇那双麻木呆滞的眼睛就会迸发出精光,仿佛只有谈及那个挨千刀的男人,傻寡妇才真正地活着。

周浩愤恨。

他又问,“叫啥?住在哪一条村?有机会俺要去拜访拜访!”

傻寡妇不说,她像是在守护一个秘密。

傻寡妇道:“总有一天,他会来找你!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娶我进他的家门。”

傻寡妇说到这的时候,那张麻木枯槁的表情竟然多出了一抹羞涩。

她一直活在无止无尽的幻想世界之中,她的世界只有那个男人,只有那个挨千刀的男人!但当她睁开眼睛,却是满目疮痍!

哲学家叔本华说,这种苦才是最大的苦。

越是这样,周浩就越愤怒。

在他眼里,傻寡妇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不应该抛弃的女人。他绝对不能让那个理应叫爸的男人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看着天,握着拳头。

妈妈

周浩是土生土长到了现在,没上过幼儿园,没上过维度学前教育,他的知识与智慧都是生活强·奸给他的。

他那么想有个美满温馨的家庭,有个爱着护着自己的妈妈,不管房子多破旧,不管有没有鱼肉,然后他就可以甜蜜而幸福地坐在妈妈的膝盖上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啊哼啊,然后就睡着了,醒来时妈妈还是那张笑脸……

因此从他口中喊出的是“傻寡妇”而不是妈妈,他知道他的妈妈不应该是那样,至少对这个爱她护她的儿子应该笑一笑,可是她一直都没有。

他一直想用自己的所作所为来感动她,取代那个占据她心灵全部的男人,让她看看,没有那个挨千刀的,还有一个好儿子。

但他失败了。

他习惯了叫她“傻寡妇”,习惯得理所当然,习惯得心安理得——直到当他意识到傻寡妇已经死了。

他把头埋在泥土里,泥土渗进眼睛里,这个时候他多么想,多么想傻寡妇还活着,还活着!!那么他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喊一声妈妈。

可是,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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