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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难掩,跟南一一聊就是半宿才合眼睡觉。半夜里忽然觉得嘴巴和喉咙发干,迷迷糊糊娇声娇气地说:“渴了……要喝水。”忽然间睁圆了眼睛,她这是在跟谁说话?

南一蹬了被子回答道:“那,那不菜窖里面都是嘛……”

第二日,明月跟南一一起吃了早点,然后一起上学,刚在教室里面放下书包就被请去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主人是个大腹便便,颇占地方的胖子,讲了n多道理,最后说:鉴于两位同学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且逃学参加运动目的单纯进步,那么将不予重罚;但校纪不明无以治学,两人须写悔过书,家长签字交上来,再做两个星期的义工,清扫二楼西翼的厕所,以观后效。

不过这都算啥?比起来同龄孩子们的赞许和崇拜,比起来她们站在教室的桌子上张牙舞爪地讲述游行时候的景象与激情,比起来那豪迈的英雄主义情怀,那些责罚都啥也不是。两人清扫厕所的时候,南一会忽然抬起脑袋,没头没尾地得意地说:“咱,咱们可是参加了游行的人啊!”逗得明月哈哈地笑起来,然后两人会再把游行时候的所见所闻相互复述,确定,品咂一番。

但是在这振奋的情绪里,仍有一件事情让人困扰,不可救药。

夜深人静的时候,明月总会忽然醒过来,白天的理直气壮,壮怀激烈都没有了。忽然就会觉得有点心虚和害怕。她会想,当自己坐在游行学生们的队伍里,逼着军阀给答复的时候,小王爷会在那辆黑色的车子里做什么呢?这个人脾气不好,听到家丁说她恶狠狠地说“我不!”的时候,会气成什么样?可是他没有真的下来捉她回去,他是给她留了面子的。如果他真的不想配合,早就可以揭穿那个谎言了。

之后的夜晚,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了:她不可能总赖在南一的家里啊,她早晚都要回去的。她成串的犯错:逃学,游行,抗命不回,离家出走。王府里可是有家法的,她看过那个粗大的专门用来揍人的黑色棍杖,就摆在祠堂一侧。听说,从前就有家眷因为不服管教被活活地揍死过……尤其尤其,这个人跟她说话的时候,有句凶恶的口头禅:“找揍是吧?!”……可他一说这话,总是蹙着眉头,似笑非笑,他可真好看啊,五官夺目,颜色鲜艳的好看……明月想到这里,放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她还小,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不久之后,她被送上了东渡的船,漂泊过渤海,黄海向另一个国家远去。有一天在船上餐厅吃完了饭,拿着一本书坐在窗边上看,侍者送上来一盘新鲜干净的水果,桃子和苹果上面放着一串紫黑紫黑的葡萄。她于是想起来,他最爱吃的就是紫黑色的甜葡萄。

要真的,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才能明白,为什么在南一家的夜晚会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呢?为什么会看到一个小小的遥远的东西也会想起他来呢?为什么自由和快乐永远不会简单而且纯粹呢?那油然而生,袭过心头,阻塞了喉咙,最后渲染在眼眶里的,是那个害人生病的情感。想念。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到刘公馆,登门拜访了。

晚饭之后,女佣去开门,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杏色的长袍,手里提着个礼盒,和气地问道:“可是刘南一小姐府上?”

“是啊。”

“汪明月小姐也在?”

“汪小姐也在。”!

“麻烦您通报一声,我是汪小姐的叔父。”

刘生刘太闻讯出门相迎,显瑒被引进屋子里,看见明月和南一。南一垂手而立,规规矩矩地说道:“叔叔好。”明月站在钢琴边上,低着头也不叫人,一只脚勾在另一只脚的后面。

刘太太亲自去沏茶,取点心。显瑒也只当明月是空气,安安稳稳地坐下来跟刘先生说话。

“明月朋友不多,南一是最好的一个,承蒙她在学校里帮助和照顾明月。”

“南一嘛,嘻嘻哈哈的,跟她姐姐一样,从小就爱拉帮结友。”

“刘先生做哪一行?”

“不才,在报馆做编辑。”刘先生说着递上名帖。

显瑒拱了拱手:“交友不多,没有准备这个。”他将刘先生的名帖接过来看,“过几天,‘大磊酱园’公审,贵报可会报道?”

“城里大事,当然得报。”

“刘先生在业内工作,对结果可有预测?”

“‘大磊酱园’已经逮到真凶,证据确凿,可是罪名怎么定,刑罚是轻是重,让人难以预料。”

“只怕到头来,最多是一场闹剧。”显瑒道。

刘先生略沉吟:“何出此言?”

“您比我还明白呢……精心策划的事情,关系庞杂,利益重大,政府的枪都是从日本人手里买的,那什么给人家定罪呢?到最后抓几个闹事的年轻人当倒霉蛋儿,以儆效尤。”

刘先生留意到显瑒手上的碧玉扳指:“……阁下是旗人?”

显瑒微微一笑:“老百姓一个。咱们都一样。只不过家里丢过太多东西了,知道什么保得住,什么保不住。反正管好家里的小朋友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话是当着南一和明月的面说的,南一心里还不服气,撇了撇嘴巴,显瑒哈哈笑道:“南一我们打个赌。事情如果不是这样,你随便要点什么都好,叔叔送给你。可是事情要是果真如此,你跟明月以后一定要老老实实。”

没一句话都入了为人父母的刘生刘太的耳朵,进了他们的心,刘太狠狠地剜了一眼南一,仿佛在说:你个没事找事的笨蛋。

显瑒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此时方走到明月的身边,开口跟她说道:“走吧?”

几天之前那个随时准备好要大吵大闹的明月已经泄了气,低着头跟显瑒离开了刘家。

这个夜晚她睡得踏实了,只是半夜里喉咙发干,咳嗽起来。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想要将就着再睡过去。却被他拽起来,盛了水的杯子放到她嘴巴边上。她还是闭着眼睛,捧着水喝干了。又倒下去,脸朝着外面继续睡。

可是不一会儿,她转过身来,缩手缩脚地钻进他怀里,手搂在他的腰上,眼睛仍闭着,但已经泪流满面,好长时间,重重地抽了抽鼻子。他搂着她,在黑暗里亲她的头发和脑门儿,亲她的眼睛和泪水,却发现那里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越流越多。他笑起来:“不想上学了,是不是?明儿你这样,同学们得把你给笑话死……哦我明白了,你是觉得对不住,是吧?你自己写了悔过书,冒充我签字的账我都没有跟你算,现在感激涕零了,对吧?”f

她的整张脸蛮横地挤在他的胸膛上,用力摇头,眼泪和鼻涕把睡衣前襟弄湿了好大一片,方才过了瘾,渐渐安静了。一声不响。像只小猫一般乖巧可爱的伏着。显瑒这才贴着她耳朵慢慢严肃地说道:“我念你是初犯,再不追究了。但我今天在刘家说的话,你给我仔细记得,看我说的是对还是不对。”

日子平静了好几天。明月和南一各自在家里受到了或软或硬的训诫,被削掉了锐气,在学校里面再不敢大谈特谈运动的事情了,规矩老实地念书学习,做功课。

十天之后,“大磊酱园”诉日本人井上三郎投毒一案开庭审理。中日商界人士,学生市民代表,还有媒体记者们出席旁听。谁知道案情居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井上三郎当庭翻案,拒绝承认自己投毒,坚称收了浙江商会的好处,在这里当替罪羊,本来不知道罪责如此重大,如今知道了,坚决不认!“大磊酱园”老板和经理都傻了眼,开始语无伦次,前后矛盾。结果庭审三日,最后得出结论:“大磊酱园”之前的官非未消,如今又添上“欺诈”一条,数罪并罚,多人入狱,永不翻身。!

彩珠带着兵兵在街上玩,买了报纸号外看到这一条消息,当时愣了半天,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中国商人弄巧成拙,给了日本人更大的把柄,学生们可是白游行了。

兵兵第一次上街,见什么都是热闹,用力挣开丫鬟的手,凑到街边看老工匠叮叮当当的修理一只半高跟的皮鞋。

修鞋匠跟这位客人蛮熟:“前掌补好了,我在里面再给你垫一个半垫,这样穿着舒服。”

鞋子已经旧的不能再旧了,可是客人的脚上穿着一双整洁干净的白色袜子,她是一个贫穷却有自尊的女孩。

年幼的脖子上长着一颗红痣的兵兵倒是不会知道这些,她只是看了看女孩的脸,然后说:“你怎么不回家?”

吴兰英怔了一下。

彩珠把兵兵抱起来:“乱走乱说话。”

第十七章

九月二日早晨,张明权同学像往常一样提前二十分钟来到教室,想在老师来之前预习一下功课。第一节课是宋史,老师今天要讲解的一章是王安石变法。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来了几个,各自在座位上看书。从门口忽然进来了一个个头不高,看上去很壮实的男人,三十多岁样子,穿着白衫子和黑色的紧脚裤。这个男人在教室里面东张西望地转了一小圈,慢慢走到他座位旁边,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张明权?”

张明权本能地“嗯”了一声,随机抬起头来。男人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张明权心里纳罕,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低头想了一会儿,把课本放装回书包,离开了座位。可是他刚从教室门口出来就被三个男人挡住了去路。

师范大学历史系三年级的学生张明权从来没有缺过课,可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的同学们都没有不再见到他。他是“大磊酱园”事件学生游行的主要策划和发动者,也是向军阀呈递请愿书的六位学生代表之一。同一天的几乎同一时间,全市六所高校的十数名学生被带走。事情在暗中进行。

而吴兰英却侥幸逃脱。她那天没有去上课,而是去郊外的工厂去看弟弟兰荃。

十八岁的兰荃个子高了也壮实了一些。固定的工作做了整整三年:滚热的胶皮轮胎被投到冰水中冷却定型,他就站在冷却池的边上,弓着腰,用带着手套的右手把轮胎捞起,摞在一边。由于长时间从事同一种劳动,他的背有点驼,右侧的肩膀和手臂比左侧的粗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这个人有点不正常,木讷的脸孔,不多言语,一只眼还是瞎的,走路时间长了会偏向一侧,但工头和工友们都不讨厌他,兰荃干活儿熟练准确,不惜力气,性格又沉默老实,从来没话,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

工头认识兰英,把兰荃从车间里面叫出来见他姐姐,工头会替他干一会儿。姐弟二人坐在一个土堆旁边,兰英对弟弟说,我想要回家一趟。为啥?想爹娘了,回去看看。啥时候走?过两天走,实习之前还得回来呢。什么实习?就是我毕业之前,正式工作之前,要找个差事练练手,有点像你们学徒的时候……兰英正解释“实习”是个怎么回事儿,看见弟弟眼睛发直,然后站起来就跑了,过了好一会儿,兰荃才回来,将手里的一个麻布包塞在兰英手里。

兰英翻开来一看,里面是九枚银元。

“怎么这么多?”

“带给爹娘。”

兰英心里计算了一下弟弟为了要辛苦工作多久,要省吃俭用多久才能攒下来这么九枚音乐,当时就流眼泪了,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直到兰荃说道:“姐你走吧,我还得上工。”

兰英不知道的是,兰荃只攒了四枚银元,一直藏在他床铺下面一大堆废旧的手套的某个指头筒里面。兰荃听说姐姐要回家看爹娘了,忙跑回去把这点继续找出来,扒拉一番,怎么数都觉得太少,便问在另一边的床上养病不上工的才叔再借一枚。

才叔说你干啥?让我姐带回去给爹娘。要多少?一个。才叔给他拿了五个。这下把兰荃给难住了,看了半天那五枚银元,没动弹。跟工头说自己腰疼的才叔看上去身手灵活,也没什么大碍,跳下床窜过来拍拍他肩膀:你有急用就拿去,不白拿,以后帮我办一件事儿就好了。兰荃二话没说,拿上就走了。

天擦黑的光景,吴兰英从郊区徒步走回城里。她在一个小摊就着白水吃了两只烧饼,身上添了些力气,这才回学校的宿舍。走到开水房遇到住在隔壁的刘月,刘月说你一天没露面,有人找了你三回呢。吴兰英问是谁。刘月说不认识,没见过,几个男的,三十多岁,白衫黑裤的。吴兰英听了就去没再往宿舍奔,她去找机械系的祝新梅,新梅是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住的,吴兰英摸进那个二楼的小屋,借着走廊的光,只见一片狼藉。错愕之中,有人拍了拍她后背,回头一看,是不知来意的陌生人。

“你认识住这里的丫头?”陌生人问。

“……不,不认识。”

“那你来干什么?”

“我妈让我来催房租。”

陌生人看着她,正揣度这年轻姑娘的话儿有几分真几分假,逼仄的走廊里那一盏阴暗的小灯忽然吱吱啦啦的熄灭了。

吴兰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了对方一把,撒开腿跳下楼梯,拼命逃走,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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