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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今日因道不同而互相为敌,他怎能令社土之力去行这样的事?!

他连这一点都改了吗?

大玄从幽冥踏上了黄泉,这里没有任何能够阻止他的力量。

他只是在黄泉之上行走着,那些看到他的、没看到他的;知晓他的、不知晓他的;警惕他的、畏惧他的就一个个被他的道韵所笼罩。

他并没有出手做什么,也不必出手做什么。

一朵花开放,香气自然就笼罩了四周,一团火燃烧,热量自然就温暖了四周。

神明身畔自生的道韵,就已经令旁人心驰神往。

站在女须对面的郗沉岸是第一个。他原本惊异警惕的神情已变得平静而虔诚,手臂上幽光森冷的铁链尚未来得及扬起反抗就驯顺地垂下。

他在神明走到他身侧时,恭敬地垂首侧身,为神明避让开道路。然后,在神明走过之后,安静地追随在他身后,一起前行。

女须身边的明灯教子弟是第二个。他手中的心焰还发着温暖明澈的光,在心灯的光辉下神智必然是清明的,但他同样侧身恭敬地等待神明自他身侧走过,然后捧着心灯,追随在了神明身后。

接下来最近的是女须手下的鬼修。忠贞凶蛮的小将军伏低身体,它还未看见神明,已从身边之人的状态中觉察到了异常,转身发力前先闭上了眼睛,不管不顾地冲着其他人目光的方向冲撞过去,一身鬼气暴烈非常,用得是同归于尽的手段。

神明的脚步没有停留,无形的韵律已将黑犬的魂魄笼罩。已不可控的鬼气悄然平复,小将军落在黄泉之上,还没有重新睁开眼睛,就已经低垂下了头颅,等待这一队伍从自己身前走过,也跟了上去。

黄泉水翻涌着,一道浪花拍出个藏在水下的棺船。这是黄泉摆渡者的余孽,他们虽然因为之前的变故被拔出了大半,但到底积累深厚,浑沌虽暂时不欲在幽冥动作,但也不打算彻底放弃。纵使地府不在幽冥当中,幽冥也是有价值的。因此这些黄泉摆渡者就如虫蠹般潜藏在幽冥当中,这也是为何女须要留于幽冥当中肃清。

被黄泉翻卷出来的棺船自行打开,从里面站起来如枯骨一般的摆渡者同样垂下头颅,好似已经忘却浑沌交给他们的任务,也不在乎背叛浑沌的可怕,他同样追随在了神明身后的队伍当中。

又一道浪花翻卷,掀出个被层层怨煞包裹的白面鬼神,那曾由怨煞凝聚的厚重的壳化作沉重的山石压在他身上,他身负这样的重压,却好像终于找到了摆脱痛苦的方法,他在神明面前退避开,然后追随在队伍的最后。

无论是谁,明灯教或人或妖的修士、诸鬼王手下的鬼修、浑沌隐藏在幽冥当中的钉子、因轮回动荡而停留在这里的怨魂或异类,乃至正被牵引至下一世轮回的懵懂魂魄

他们各异的神情、各出的手段、各不相同的立场,在这身披玄衣的神明面前,皆俯首退避,追随在他身后。

女须看着这一幕,那自幽冥而出的神明唇畔似翘非翘,幽深的目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他只是向前走着,就使九泉起波。

她仍然处在近似无我的心境当中,一面心湖空明平静,一面神智当中却惊起滔天狂浪。纷杂的思维被无我之心困在镜中不扰心境,却自那画面中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哀茫来。

这是一尊什么样的神明?他为何在此现身?为何能动众生追随?

那些追随在神明身后的众生不是被蛊惑了,也不是被操纵了,他们只是应当如此做。

是因为那道冥冥之中的牵绊吗?可那牵绊又是从何处而来的?

她曾经向神明祈求过什么?

女须望着这支队伍,伤口处流出几如青墨的鬼气,缠着白骨刃的纹路滑落,滴在静默的黄泉里向下沉落。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追随神明而去的修士,可她只能看着。她无力插手于其中,因为她现在之所以没在那个队伍里,是对方放过了她。

她该怎么做?她还能做什么?

女须苦苦思索着前尘,试图追寻那一道牵绊的来历。从身死化为鬼王之后,到十世轮转之中,再到更久远的前尘,以明灯教的秘法追寻被轮回淹没的过往

她在靠近那个答案,答案却好像仍在久远之前。

她看着神明空寂孤冷的背影,好像又听见了耳边那一声轻轻的笑。

这世上的众生,都曾与神明结契。

那些求因果公正的,他折断指骨为每一个向他所求的众生重续因果,在久远时光里,于掌中孕养出一座地府。

那些求世间寂灭的,他已接受了众生的怨苦,承负他们的所求,载劫而行。

那些求神明消亡的,他已死过一次。

神明已行了他的允诺,现在,该众生履行他们的祝祷与祭祀了。

第164章

炎君神色冷硬。周围禁锢他的社土之力主动退去,让他自困境中摆脱。

大玄主动放手,只说明一件事:他已经做完了他要做的事,不必再阻拦自己。

炎君携着解廌一步跨出,眼前再见到的幽冥景象异常安静。

那些黄泉上躲藏的、横行的、争斗的、迷惘的众生都消失了,只剩下九道黄泉承载着无知无觉的魂灵流淌向下一个轮回。

女须孤零零立在黄泉上,持刀的手颤抖着。她在缓缓自无我之境当中退出,此前那些未能完全消解的七情随着她心境的改换而随之涌出,像端着一盆快要溢出的水,只能慢慢行走,以免激起的波澜撒到盆外。

温暖的焰光照亮了周围的晦暗,女须翻涌的心绪在这焰光下平复。

炎君出现在黄泉上,目光却没有看向女须,而是落往另一个方向。

发生了什么?解廌忍不住向女须问道。

天地震荡之后,一玄衣神明忽从幽冥走出,有一老人、一病狼、一残骨随其后女须三言两语讲明发生了什么。她和解廌看向炎君。

女须虽然亲历了这一场变故,她所知的却只是皮毛,故而,她也实在不知自己该怎么做。

你感觉到了契?炎君的目光仍投在远方,他像是在对女须发问,神色淡淡的,却又像是再问着别的什么。

是的。女须没能追寻起久远之前结契的记忆,却有哀戚一线扯着她的心,似游丝不定,偏扯得心不得安宁。

明确定下的契不可更改,未曾言明的契就不必在意了吗?炎君定定看着幽冥深处,这不知是对谁讲的话音一落,身影已消失不见。留下女须和解廌在黄泉上,几许焰光相护。

幽冥深处,一个墨色身影独立,不见了追随的许多身影,也不见了三个老病死苦的化身。

烈焰缠身的神明忽至,一点焰光扑来,把那隐在幽暗当中的身影照个通明。

大玄五官在光影分明中起伏如山岳,唯有一双黑眸映不进任何光亮。

你在生我的气。他微笑着说道。

炎君沉着脸看他。这不是大玄真身,只是一滴墨色凝聚的化身。

社土之力形成的禁锢松弛后,他就留在这里,在女须讲述的时候也没有离开。这具化身是大玄特意留在这里等待他的。

长阳与众生结契。社土许他运使自己的力量、随他在幽冥中通行,从未立下过什么契。只因互有信任心意相通,何必多此一举?

重立地脊也罢、稳定九泉也可,纵然做出这些事时的长阳已然是今日的大玄,这些事也算社土所愿。

现在呢?

他明明对社土的意志心知肚明。

因为信任,所以未曾定下的契约就不必遵守了吗?

好一句你在生我的气。

他可以说得如此轻巧。

大、玄。炎君一字一顿念出这个名字,燃着焰光的金目定定落在他身上,像要把这个身影看个明白、记个清楚。

十二万年前,他未曾见过大玄,太阳星惊变,他赶去的时候又迟了一步。

他所见过的,一直都是他认为的长阳,只从太阴的神念中知晓了变故。

这是炎君第一次直接见到大玄。

他的确已经不是他们的朋友。

大玄低低笑了一声:你既然不喜欢我用社土的力量,为什么不把它取走呢?

你想做什么?炎君冷声问道。

他来到这里,就是想听听大玄特地留下这个化身要说什么。但他没料到大玄会这么直白戳出一句。

过去端坐大青山顶的神明可以对他们直言,是因为他们把他认作曾经相熟的长阳。如今假象揭破,他们心中已饱含警惕,大玄对他这样说,是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我在殒身之前,曾做过三件事。笔灵、地府、幽冥。大玄看着他,颜色浅淡的唇在光影里轻轻翘起,你难道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话音落下,不待炎君回答,这具化身便倏忽散成一抹墨色,消失在幽冥中。

随着这抹墨色散去,游离的社土之力彻底融汇进幽冥当中。大玄竟当真就这么轻易放手了。

炎君眉锁得更紧了。他想不明白大玄想要做什么。他本就不擅猜度谋划,不如让太阴想去。

心念一动,炎君已将幽冥当中的变故说与太阴。

天神神念传讯不过刹那,等炎君传完讯,女须方才觉到幽冥当中社土之力的变故,如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自此安固,不为乱用。

而在社土之力安固于幽冥当中之后,在劫后动荡、生了十二万年乱象的幽冥,重归稳健运行。除了已死去的、当被带到下意识轮回的魂灵,再不该有任何生灵出现在黄泉之中。

女须和解廌身周的焰光明明亮起,以炎君道韵契合幽冥境地,笼罩他们不被排斥出幽冥。

而当幽冥再无罅隙,另一重隐匿在幽冥当中的存在也显现出来。

无形的韵律在幽冥当中荡开,道道波纹像是一条条严密交织的锁链。

这是解廌睁大了眼睛。

这是他得以行在幽冥当中的凭依,这是神明在幽冥当中留下的手段。

只有当社土之力安固于幽冥,这无人可知的手段才会显现。就像合上了裂缝,渗在裂缝里的水滴就被挤出。

炎君在和太阴沟通的神念中一时失语。

那些像锁链一样的东西、那使得浑沌十二万年不敢入幽冥的布置,是用来弥补因果的律令、是克制浑沌的武器、是另外半座地府的残骸。

浑沌在幽冥当中找不到这半座地府,是因为它早已被毁掉。

当潜伏已久的敌人终于露出狰狞之态、当浑沌网罗尽猝不及防的同伴、当手握浑沌渴求之宝,自身却即将陨落,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是指望自己将亡的衰微之力、陷入天地大劫之困局的同伴,能够从那筹谋已久的敌人手中保存下他的心血,借此反击浑沌吗?

地府是阻止浑沌的藩篱,却也是浑沌打开此方天地之道的钥匙。

长阳将半座地府交予太阴,将另外半座毁掉。

浑沌永远也得不到地府。

炎君站在幽冥当中,他的焰光照亮了那严密的律令锁链。这是长阳无数年的心血,是他宁受身沾因果代价而结的成果。

他将它亲手毁掉。

乱局已起,再没有谁能够复制他的心血重立地府辖制浑沌,浑沌也再没有机会以此为匙打开天地对他的困锁。

长阳在身陨之前做了三件事,第二件事与第三件事本是同一件事。那原本用来弥合天地的织补,被炼成了针对浑沌的罗网,严丝合缝地藏在幽冥当中,这原本应当安立地府的所在。

炎君的金眸里焰光波动,他终于看破了一点长阳当年的布置。

如此果决的选择,这是他熟悉的那个长阳。

炎君未发一语,他那被焰光遮掩的金眸之底显露出些微痛苦的神色。

长阳、长阳

取走它吧。太阴沉默良久的神念说道。

这可以弥补因果之缺的律令已经无法行使它的本职,却可以在此方天地当中克制浑沌。

它和大玄留在太阳星上的半截残袖一样,是一个不容拒绝的阳谋。

用它对付浑沌自然会耗费精力,但没有谁会因为懒得剥皮就不去吃送到手边的葡萄。

炎君手臂一摆,乌赤的衣袍上赤金火纹流转,袖口抖开罩了律令锁链去。

他踏到黄泉河上,带着女须和解廌的身影一同消失。

诸乱已离,社土已去。

这本来寂静的幽冥,就让它重新归于寂静吧。

第165章

大青山脉。

这里仍然是神明的人间圣所与其延伸,扶桑花艳、栀子芬芳,太阳的光散在山林的雾里,起伏成薄金的浅浪。

李拾在山林里捡拾松枝,拿它们做柴烧起来会有好闻的松木香气。

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在回到李府之前,他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被淹没在荒草乱石中的废宅,甚至打算好了准备从荒宅里翻一翻、拆吧拆吧,能卖的都卖了换钱,在卢国找个安定的城镇住下。

当然,这想法在见到后李先生的那一刻就被他扫到垃圾堆里了。

他是李氏离开李府之后第十代的后人,也是仅剩的后人。他继承前辈的遗志,为解开李氏的诅咒而努力。接下来他应该回到祖地、传承下李氏血脉、重振家族但在看到这热闹又安宁的小院后,他想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李府很好。无论是宅子,还是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很好。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不是来到一个早已陌生的祖地,而是流浪已久的游子回到家乡。

李氏的诅咒已经解开了,别在继续奔忙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先辈们都已经死了,现在李氏就他一个人。他觉得李氏现在这样挺好的,那就挺好的。

虽还有一位隐在玉佩中的李氏先祖,但先祖在诅咒解开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开始的时候李拾还很忧虑,后来他就觉得古怪。他不是傻子,只不过不想追根究底。无论先祖有什么隐秘,不想说就不说吧。

这想法,一直持续到太阳星暗下去之前。

等太阳星重新亮起后,李拾一边向玉佩里的老祖宗询问发生了什么,一边匆匆准备赶回李府。

老祖宗还没有回答,他转身就见到一个相貌圆满庄、彩衣飘然的女神。

无忧天女?李拾试探着问道。他在水固镇里见过这位天女的神像。

李拾。无忧天女声音平静柔和,令闻者自然安宁、烦恼皆去。

李拾因之前的天变而生出的忧怖自然化解了,只觉安详舒适。他不由敬慕亲近地看着无忧天女,忘记她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想继续听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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