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的四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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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模样让她想起被宠物市场摊贩捏着脖颈提溜在手里给顾客拣选的兔子,手脚也会抖一抖。

薛霁小时候缠着携女逛街的宋太太给自己买了一只,一整个星期,小心翼翼地为它清理黏在尾巴毛上的粪粒,反着捋它的软毛,又怀着抱歉的心情拿木梳顺回去。

她拒绝听信串门来拜访的小表兄的“谗言”,甚至为他撺掇自己红烧宠物的行径流了几滴幼稚可爱的眼泪。到母亲当真告诉练完舞回家的薛霁她的兔子病死了那时候,她反倒连哭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宋太太把兔子装在塑料袋里去找花鸟市场的老板对峙,后者表示可以让小朋友再挑只合眼缘的回去养,薛霁被宋太太牵着站在拥挤有臭味的笼子面前,发现黑的白的棕的黄的都有,自己如何努力也找不到它,于是再没有缠着父母给自己买过宠物。

交付自己的感情实在是一件无保障的费劲的事。新的小兔子也好,陈秉信也罢。

“是要染回黑色吗?”她问。

“那个自然。你去教室看看张贴的学生外貌规范,运动短发或者扎马尾。”

主任说“没什么事就先这样”。

云舒在薛霁之前背着手弯腰行了个礼,嘴里像是轻轻嘟囔了一句谢谢老师,但这话出口时她的身子已经连带着脸向后转。因为只提前两节课下自习,按规矩她还需要背着那片空空的书包回去枯坐一个多小时。

薛霁从德育处办公室漆成绿色的门框追出来,这小孩已经叁步并作两步转进楼梯间去了,她起先只是担心云舒东拐西拐又从哪个不知名的矮墙矮洞溜出去逃学,现在心算是勉强放下来一点,便保持着她仍在自己视野中的距离上楼去。傍晚六点二十五,学部的自习铃响得快把途经其下的薛霁耳朵敲落。响铃一次,走廊里除两人脚步响动以外,只有教室里零星的窸窸窣窣。

c班在楼道尽头拐角位置,靠近另一侧的楼梯间,同器材室相邻,故而器材室难免遭殃,门口也堆满了学生们没抽出时间去搬运的塑料书箱。层层迭迭,有一些已经被压坏了盖子,残薄的塑料盖像被撕开的黑黢黢的伤口,随意一窥就能看见被胡乱填塞其中的隐秘。

手账本,明星写真,卷角的课本与练习册,期数不明的英语学习报,还有别的一些薛霁已经辨认不出的精美亦明显无用的玩意。

薛霁远站在后门向窗内看。

按理说,被她接替工作的李老师卸任了,自己提前联系好他老人家安排过的旧班委,趁晚自习时间组织一场班会,大概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轮流组织这四十来号从年级上几个文科班汇流而来的成绩不佳的同学做做自我介绍,也好方便她一边看着名单,一边把一组组方块字同真实面容对应起来。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谁让云舒给自己来了个间接的下马威呢?

她的位置上在教室里侧的角落,身后再没有其他人。平均六人为一个小组,云舒的桌椅从人家背后歪出来,成了条赘附其后的鱼尾。

她走进教室,学生们的目光宛如被磁石吸引的针。大概猜到了她是逃课被抓,不少人一脸看戏的表情。

前桌的小迪见她回来了,侧身伸出缠着发圈的手将自己压在云舒桌上当镇纸的燕麦酸奶拎回去。拧开盖子小抿一口之前撩了撩额际的头发,邻桌男孩倒扶着课本朝她吹起口哨,嘘到半程旁边忽然有人清嗓子,回头就看见后窗站着个脸生却板着的人,口哨余调和将要被唤起的哄闹遂戛然而止。

云舒穿行在两列纷纷埋下的黑色脑袋之间,好像一尾金色热带鱼在她的海域巡游。

课桌上散落着几张像是课后作业的纸张。薛霁原以为云舒好歹会把这些指望不上她做的作业迭起来拢一拢扔进抽屉再发呆,不料她把书包挂在座椅背后,同这滩白纸对峙片刻,然后用叁角函数与世界洋流图如枕席一般,趴在上面睡起了觉。

有几个原本忙于面子工程的女孩觉察了云舒的举动,偷掩着朝窗外的薛霁看,滑溜溜的眼神像是要在她脸上寻到点恼怒神色,彼此间噗嗤轻笑,捋头发时把耳机摘下来藏进袖笼,捏着笔在练习册的作答区画圈圈。这本习题其实是女孩子们的悄悄话簿,比揉搓成团扔来扔去的小纸条光明正大许多。

“后门那个是不是新来的班主任?课表上写的叫什么我忘了”

“薛霁?我们是不是学过《滕王阁序》,里面那个”

“666”

“云云不会是逃课被新老师抓到了吧,sos”

“薛霁身上那件衣服上周我逛街的时候还试过^^,哇幸好没买不然太尬了!!”

“所以小迪你们一起去逛街就真的只是逛街啊”

“他又不说话我干嘛要讲?我真是服了,他真是什么都不懂,吃火锅的时候你有见过完全不知道牛肉可以涮的人吗”

……

不同颜色不同风格的笔迹在数学题下来来去去,比花里胡哨的群聊还热闹。

薛霁并不恼。

她只是看着这群小孩对着数学习题笑得如花在枝随风乱颤,把手机藏在课本下用食指又拨又划,低声用笔尾捅一捅邻桌的肩膀,笑着接过对方抛掷而来的练习册。

他们在窗外已安谧降临的夜色中延续自己轻巧、无伤大雅的小小喧嚣,好像一坛苹果酒在庭院中沙沙发酵,又让她想起电视节目里忙忙碌碌的小蚂蚁和它们的王国。

周遭与埋着头的云舒之间有一道很分明的泾渭之隔,好像她与薛霁此刻都在这微小又喧闹的开锅对岸。

这会儿下课了,四周的人影走动起来,那被压抑着的玩笑与嬉闹终于有五分钟时间可以敞开,女孩子们手挽手从座位里站起去洗手间,几道水蓝色的云纹从云舒金色的袋前晃悠而过,徒留下阵阵笑声。

她们朝薛霁走来,不用说也知道是刻意,说不定是朋友间的小小赌约,谁第一个跟她成功打招呼就请饮料喝之类的。薛霁回过头,女孩们拿袖口捂着半张脸,袖子外的眼睛笑弯起来,很参差地冲她鞠躬,声音混在一片,像一群簇挤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小喜鹊:

“薛老师好。”

“晚上好。”薛霁点点头。

小迪笔下那件“上次逛街还试过”的快消品牌长袖衫被她穿得气质温婉,扣子一路系到领口。

即便刚才将c班可称糟糕的晚自习状况饱览,神情也教人瞧不出恼气,眉际平顺得照几分钟前的旧。

愈是这样,愈是教人捉摸不定,没有明面上的喜怒,也就不好研究所爱所恶,这对于某些犯错时刻必要的卖乖或趁机求饶非常必要。

两枚小巧的耳环以薛霁如瀑披散垂肩的黑发作背景摇摇点缀,好像有明星高悬的夜幕,复投影到她看不出吃软还是吃硬的面容上,将将好点在左眼的眼角。

“习题册是用来自我检查和巩固每天学习成果的,”就在女孩子们以为一役结束,准备放闪时,薛霁忽然补充了这么一句,“下次不要用它来传小话了,好吗?”

仍然含混地应承,然后拉着手飞也似的逃窜,跑出好远,她们才心虚地把吐槽捂在彼此耳边悄悄发送,一面提醒练习册的主人下课交作业前把聊天记录清理干净。

走廊由远及近地响起球鞋摩擦地板,后者凄惨啸叫。男孩子路过凭空摆出投篮的姿势,回办公室接热水的老师与身后抱一摞作业的学习委员有说有笑,爱美者对着窗户轻轻捋动刘海直到满意为止。薛霁把目光收回到这份热闹的隔岸。

高中学部楼内侧的窗户,朝散落着几户粉砖黄墙独栋别墅的缓坡而开,更远处则是在夜色中依稀可辨其朱红色题字“寰宇”集团厂区。

这是依山而建的一处住宅区。楼外白天有人结婚,课间时满心好奇的高中生都趴在窗台上扮观礼人,只可惜户主是嫁女儿,宾来客往的热闹只持续了不到半天,再从窗台向外望就只能看见人家院落里委地被碾过的玫瑰花瓣和彩片了。

不想晚上到了这个点,娘家人还为出嫁的女儿放烟花。气派很足的“婚宴礼炮”咚地一声从窗户外的楼下腾跃而起炸破寂静,缀着条绚烂流火的尾巴咻咻鸣叫着扎进夜空,原本已经上课不得不维持安静的学生们叁五爆发出且低且乱的惊呼,为又一个无聊自习夜平白增添的乐趣把眼睛瞪圆。

直到她的肩膀忽然耸动一下,薛霁才发现云舒没有睡着。

她没有睡着,甚至把脸埋进世界洋流的枕席也不是因为困意。云舒抬起脸,选了个与全班人背道而驰的方向,孤零零地拿横亘过鼻梁的一道被手臂压出的红印冲着薛霁,烟花相互簇拥着在高空绽开,夜幕被点缀成群藻斗妍的海床,云舒是一尾在6*7的座位排布中被别扭塞入的,落单到黑板报文化角和扎堆的拖把扫帚旁边的小鱼,而她们远远地对望,中间恰好错过几十双本可能置身其中的眼睛。

薛霁盯着她发肿的眼泡,发觉她没声息地把强揣在主任面前的伤心哭进臂弯,却不能断定云舒只是仍把窗户外的自己当空气,还是有意要拿这样脆弱的神情搏同情分。

虽然自己也曾经是少女,但她猜不透云舒的想法。

她们是完全的两类人,就算出生于同一年在同一个地方念书,也绝无可能有超过你好再见、收发作业之外的交集。对这样挨骂受罚、扁着嘴在教室外站成一溜还是松松垮垮没个正型的后进生,多半只有路过的份。

而教育学在纸上凝结的庞杂的理论在云舒面前好像被托付了去解开高阶方程这样重任的1+1=2,或是捏着笔要作骈文的初开蒙的孩童。她遥遥悬垂在半个大人的脸颊上既伤既疏的眼神并非轻易便能蒙中答案的谜面。

手机在掌心嗡嗡鸣叫两声。

薛霁总算有理由而不是败下阵来心软般的撤离眼神,错开这段四目相对。

是文太太的消息,措辞很客气却又叫她闺女,玉镯戴在手上的照片下面黏着一条“秉信也说你太贴心了,他在外面很想你”。斟酌片刻,薛霁给自己的回复跟了几张上年纪的长辈作善意理解的微笑表情,然后走进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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