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鸵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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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离开新悦城时天都已经黑了下来,外卖盒里的“杨国福”也彻底成了红油凉汤。如果抄近路走,从这里离家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距离,拐过这片闹市区就进了延庆街,延庆街很老,自然不如主干道的街貌养护得那么好,路两旁香樟郁郁葱葱,路灯的光被遮掩了大半,每隔一段才照亮一小块马路,更多时候只剩下树影婆娑中的一地细碎晕黄。

江夏和江浔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马路边的步道上,步道另一侧是待拆迁的围墙,两个人彻底被影子吞没。

“江浔你等等我。”江夏有点不明白从刚才到现在,他突然变了个性子是怎么回事。

江浔右手插在兜里,左手拎着外卖走得平平稳稳,听到姐姐的声音,不过是象征性地慢了两步,声音从前头传来:“你快一点,妈要等急了。”

“都打过招呼了,有什么差别,叫你等一下。”江夏倒也不是真的跟不上,只是她很不喜欢这种紧赶慢赶的节奏,见江浔依然自我,她干脆停下脚步:“——给我站住。”

江浔又走了几步,但终究还是顿了顿,慢腾腾侧过身,口气不耐:“干嘛啊。”

“干嘛?你干嘛?你这突然就一句‘我不想玩了’然后就一路往家里冲,有话你讲清楚不行?今天……”江夏心里的无名火推动她一口气蹦了那么多字,但讲到这里还是了,不悦地撇开眼:“今天到底是谁该情绪不好?”

她刚失恋好吗?失恋的是她,这时候应该受到安慰的也是她,而不是反过来还要安抚自己莫名其妙又无理取闹的弟弟。

刚才他们不是挺好的吗?在电玩城里玩得开开心心的,还有在游戏仓里……

江夏低头,一脚踹开地上的碎石子。

“我不是已经讲清楚了?”江浔也没看他,懒洋洋呼了一口气,看向马路上迎来的汽车,“我说不想玩了。”

“不想玩了就不想玩了,那就回家,用得着这样?”江夏走到他边上。

“姐姐,我发现,你聪明的时候是真的聪明,蠢的时候也是真的蠢。”

“……”

他转过来,干脆和她对上视线:“我们这样要到什么时候?”

虽然在阴影里,但依然能看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江夏的表情……很微妙。

“你喜欢别的男生,却和我……”江浔想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措辞才能准确形容两人的关系,所以抛到一边,“你觉得我们这样正常吗?”

“不喜欢了。”江夏纠正。

“……这不是关键!”江浔郁闷得差点掀翻“杨国福”,“我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最早也是你突然不理我,后来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军训的时候我们明明都已经……”

“江浔,这是在大街上。”江夏赶紧出声怕他真的讲了什么有的没的,就算没其他人听见也很羞耻。

“结果你今天为了一个没怎么打过交道的男生哭得跟鬼一样……”

“谁哭得跟鬼一样了?”

江浔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指比她,就你。

江夏一掌把他的手指压下去。

“然后刚才你又想一出是一出。”江浔盯着姐姐的眼睛:“我觉得我和那些游戏机没两样——都是你寻开心的玩具。”

江夏没说话,因为江浔说的某种程度上,是事实。

路边蛐蛐的声音夹杂着偶尔不时掠过的汽车声,是动态与静态的交响。

“你看。”江浔右手一摊,“我说中了。”

“那……不然呢?”

“什么?”

“不然我喜欢你?”

江浔怔了怔,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后颈:“你乱讲什么。”

喜欢这种事情,是可以说来就来的吗?

“对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穿开裆裤的样子都见过,我怎么可能去喜欢我亲弟弟啊?”江夏说,“而且就算我真的喜欢你了,能怎么办?还能背着爸妈谈恋爱?”

一口一个“喜欢”却是半点甜味也没有,江浔只是皱了皱眉。

“我们总不能乱伦吧?”

这个问题出口,江夏也不知道话题还能怎么再进行下去,于是等着江浔回应。

“……你这满口大道理真能说得出来。”江浔出乎意料地笑了,“那你就别碰我啊。”

一辆suv从他身后的马路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夏日闷热的晚风。

他逆着光,五官的线条却更分明,轮廓该深邃的地方明暗更沉了些,十六岁的少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成长的痕迹,让她一瞬间感到陌生。

“一边说不能乱伦,一边亲我摸我,好事你全占了,坏事你一概不背锅,姐姐你可真行。”

语气里是明晃晃的嘲讽。

“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过江浔好像并不在乎她现在怎么想,反而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一起回家?”

“?”

“我明天要比赛了,今天和游泳队的几个人一起去训练。”

“我知道。”

“散场去吃冷饮的时候,李仲薇说她喜欢我。”

江夏楞了一秒,随后大脑里搜寻这个名字,查无此人。

江浔并不意外,“就知道你不记得,去年生日给我送手办的那个。”

“哦……哦。”江夏有点尴尬,那时候她好像还吐槽过她家真有钱,送的手办价值上千,江浔想还给她还被她说不讲义气。“那,然后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其实不讨厌她,跟她聊得来,而且都喜欢游泳。”

嗯,多好,他姐姐就是个旱鸭子,还对下水恐惧得不行。

“我身边同学好几个都有女朋友了,看他们样子也没什么不好。”江浔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片刻前冷嘲热讽的尖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在和姐姐聊天的弟弟。

“你才高一。”

“暑假过完高二了。”

江夏不知道要怎么纠正这个中认知的不对劲,“所以你想讲什么?”

“我想试试。”

江夏点点头,一声“嗯”,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她背着手,目光散漫地往周遭游离,又补了一句:“也挺好的。”完全忽略了上一刻自己还在提醒他才高一的事实,随之很快又记起什么,接着提醒:“早恋归早恋,你成绩可别再掉下去,不然我就跟爸妈告状了。”

江浔盯着她由始至终自说自话的神情,“我想试试,不过要答应的时候我想到了我姐。”

她抬眼:“啊?”

“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商量一下。”江浔说,“毕竟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个现在这样算什么关系,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答应了,对你对她都不好。”

真是体贴啊,她的弟弟,关系都还没开始,已经考虑到对人家好不好了。

“还能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傻了?”江夏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胳膊:“你叫我什么?”

“姐姐。”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声线清澈干净,像春日融雪后的冷泉。

她魔怔了一刻:“什么?”

“姐姐。”

夏日长街,少年的嗓音温润,为她在这个城市的夜锚定安宁。

“没错。”沉默了半晌,这是今天一整天,江夏最像“江夏”的时候,长发温顺地挽在肩头,语气淡泊:“我是你姐姐,所以你谈恋爱没什么对我好不好的,只是你自己小心一些,别惹出麻烦来。”

她说的惹出麻烦涵盖的范围就多了,考试退步,被老师发现早恋,或者搞出“人命”……桩桩件件都很麻烦。

因为谈恋爱就很麻烦,所以不要恋爱。

什么关系都没有才是最自在的。

“好。”江浔低了低头,外卖盒在指尖拨弄下微微打转:“那就说好了,以后别再碰我。”

江夏蓦地笑了,笑声短促,显得不那么友善,拽紧背包一个人往前迈步,把他丢在后头。

“稀罕。”

这回轮到江浔跟着她一前一后,不过江浔脚长,轻轻松松就赶上来,只和她距离小半步,偏就维持了这小半步的距离,怎么也不和她并齐,她一侧目就能看见他。

走出了围墙那段路,黑与金的光影在两人身上不断变换。

江夏对着空气开口:“为什么是想‘试试’?”

江浔插着兜打量对街的街景,仿佛没有听见。

“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谈恋爱为什么是想试试,因为好玩?”江夏说,“那听起来也没对她好多少。”

“我说了我不讨厌她,和她在一起相处也很自在。”江浔终于开口——

“我想知道,要怎么样才算是‘喜欢’。”

……真的有人会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吗?她根本不信这种论调。

根植于人类本能的感情开关,一旦触发就与众不同,发自内心的喜悦、担忧、苦恼……这种感情怎么可能分不出来?

“同类比较你会吗?”江夏说,“你找一个你也不讨厌,相处很自在的女生,和对她的感觉比较,你就知道你喜不喜欢她。”

“怎么知道?”

“你对这两个人的感觉一不一样?”

“和姐姐比的话,是不一样。”

“你会更想和她在一起吗,会想到她就停不下来吗?会想要有更亲密的关系……”江夏到喉咙的话突然咽下去。

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同擦身而过的张婶打了个招呼,然后沿着爬山虎满布的围墙往小区深处走去。

“别和我比啊,我是你姐。”

小区有段路的路灯坏了,黑暗中,她的声音响起来。

不讨厌,相处很自在,都因为是亲人的关系,毕竟从小陪伴到大的至亲,和其它人怎么一样。

“嗯。”他应得很快,“就算再怎么想,因为是姐弟,就不是喜欢。”

“所以,反证法的话,我是不是喜欢她呢——”

“姐姐?”

即使光线再暗,她也知道江浔这一刻在看她。

“这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江夏丢下一句话匆匆上了楼。

……反证法都用错了,逻辑根本不成立,你这个学渣。

江夏先一步打开钥匙回了家,江范成今天又是夜班,王雪兰一个人正在厨房洗碗,听到开门声,把手往围裙上抹了抹,走了出来。

“买几本书买了大半天,还被你弟带坏了,玩什么电动。”王雪兰碎碎念着,走到鞋柜边上,那里躺着一张皱巴巴的粉色信纸,上面字迹已经模糊了,江夏却很熟悉。

心下咯噔一声,慌张差一点就写到了脸上。

“我要洗衣服的时候在洗衣机里找到的,应该是你的吧,你早恋了?”王雪兰正言厉色眯着眼,对焦信纸上晕开的字迹,抬眼问江夏。

正好江浔也已经到了门口,正在换鞋。

“什么啊……我看看……”江夏接过信纸,装模作样地扫了一遍。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某一次和卢景州聊天之后,忍不住把对他的感情写出来的情书,不过她根本就没打算交给对方,后来也不知道被自己放到哪里去了,没想到今天却成了呈堂证供。

信纸的内容已经被水洇开,字迹自然也模糊了,但关键字“喜欢你”“想念”“心动”什么的,是一个词没少。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没有落款。

王雪兰虽然对江夏一直很放心,可触及孩子早恋的原则问题,她也没比大多数家长好到哪里去。

江夏心跳开始加快,一向明的大脑这瞬间却丧失了思考能力,在懂事和诚实之间游移不定。

信纸咻地被抽走,然后被飞速撕成碎片重新揉成一团丢出窗外,等到母女二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浔已经换好了鞋,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走向饭桌:“哇,妈今天买了烧鸭。”

“阳阳!”王雪兰怒斥:“你什么意思?”

江浔转身露出小虎牙:“我饿了想吃饭还不行吗?”

“这信跟你有什么关系?”

“别人给我的。”江浔说。

王雪兰和江夏同时楞了下。

“干嘛,你儿子有魅力你有什么意见,王女士?”江浔压上母亲的肩头,“学校很多女生喜欢我,有人给我写了情书,我看完没扔而已。”

“就这样?你没动啥小心思?”王雪兰半信半疑。

“不然我能扔得这么随便么,你儿子眼光太高了,那女生性格太差,不适合我。”

……你说谁呢江浔?

王雪兰一巴掌重重拍在江浔屁股上:“还不适合你,小兔崽子真的是皮痒了!要真敢早恋看我不打死你!”

“嗷。”江浔摸着臀可怜兮兮朝江夏一瞥,“你就打我,姐姐要是早恋你管不管?”

江夏瞪他。

“你姐平时除了跟你一起身边哪里还有什么男生,你以为她像你?!”王雪兰说完就端起碗去厨房给他们盛饭了,懒得再和江浔贫下去。

“是哦。”江浔朝母亲虚声应着,懒洋洋转过脸来看向江夏,“只跟我一起。”

脸上写着“我懂了”叁个字。

江夏木着一张脸看他演戏,可是末了被他那饶有兴味地一看还是移开了目光。

晚饭后江夏一直锁在在卧室没踏出房门半步。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今天突然说开了,她和江浔都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冷静。

江浔现在大概也不想再理她了吧,仔细想想,确实一直以来点火的是她,明哲保身的也是她。

[那就说好了,以后别再碰我。]

她为自己过去犯的错买单,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她和江浔的畸形关系怎么都不可能被正名,那就谁也不要有负担。连早恋妈都接受不了,何况是姐弟间乱伦呢……

可……就算是这样人渣的自己,弟弟还是主动为了她背了锅。

江夏闭上眼睛,许久垂下了头,磕在桌面的两只拳眼上,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

[我这边有杨国福,你要不要?]

[没事了,哭吧。]

[你还是抱着吧,不然摔了要哭得更惨了。]

[到个鬼。]

[我也想了。]

[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商量一下。]

[我想知道,要怎么样才算是‘喜欢’。]

[和姐姐比的话,是不一样。]

[别人给我的。]

江浔他……好温柔啊。

姐弟之间应该是这样的吗?江夏身边没有其他有弟弟的朋友,所以她无从比较,那个从前总是和她争执的小男孩,正在以他的方式一天天成长。

[那就说好了,以后别再碰我。]

心脏揪起来了。

认真的吗?

就因为想要确定是不是喜欢这种事情就要答应和另外一个女生交往,就因为要和别人交往了,连姐姐都不要了,这是认真的吗?

江浔你可真行。

叩叩,房门被人扣响。

“我进来了。”门外是江浔的声音。

江夏没好气地:“什么事?”

——这时候想反悔她也不接受,话都是他自己说的。

大概听出来江夏没打算放自己进去,江浔径自把门打开了,走进房间。

江夏还趴着没抬头,“你还想说什么?要我谢谢你?”

有什么被放在桌面的声响。

江夏坐起身,盯着面前的外卖盒。

“你的‘杨国福’。”江浔居高临下看着她,表情如常:“刚才我藏好了,她没看见。当宵夜吃就早点吃掉,别让她发现,她下楼去找陈阿姨她们打牌了。”

心头一暖。

“……谢谢。”江夏接过,不想说出口的谢谢还是说了出来。

“不用谢,20不现金,微信转账。”

凉也凉的很快。

江浔没给她机会表露情绪,说完转身就走,不过走到门口又停下。

——该来的还是要来,她想。

“对了,电玩城我充了50元,aa平分算你25,虽然你用的更多,多的就算我请你的。”话末他谨记之前江夏和他关系僵化时让他保留的习惯,顺手把门带上。

江浔。

你可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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