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十三章 此去经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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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肃穆大宅,延绵的漆黑鹰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正红朱漆的大门上,巨大的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鸢”字,大门上方檀香木飞檐有栩栩如生的凤凰雕刻展翅翱翔于碧落,大门两侧中央门柱旁是张牙舞爪的威武巨龙腾云驾雾于九天,冷酷的鹰旗军将士分列于两侧,目视前方,尽心守卫于此。

鸢府,这是崩坏16年第二次卫国战争结束后,前任大元帅为表彰冷鸢护国之功专门修建的府邸,也是冷鸢目前意义上的“家”。

抵达王都的墨骨正伫立于敞开的大门前,身上的鹰旗军装与鸢府的色调一致,彷彿融入了这片压抑之景,她穿过分列于两侧的鹰旗将士,大步走入了专门为她而开的大门,与此同时,鹰旗将士们的声音带着肃杀之气齐声响起:“恭迎江南全军总指挥血侯将军!”

墨骨的脸上没有任何神色变化,似乎没听到这肃杀齐声,当她迈入大门的一刻,刚踏出一步,身后便传来了巨木扭曲的声音:“呜...轰!”

风压拂过,墨骨没有回头,也不用回头,她知道那是大门关上的声音,在它重新被开启前,没有任何活物可以离开鸢府。

鸢府的围墙很高,每隔百米便建有一座了望塔楼,通体漆黑,彷彿对苍穹刺出的冷酷巨矛,在阴郁的天空下,了望塔楼已经全部戒严,偶尔还能看见反射过来的亮光,那是狙击手的瞄准镜。

当狙击镜的反光照入眼瞳时,墨骨依旧没有看了望塔楼,只是伸出了满是旧伤痕的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看着指尖沾着的润色唇釉,真漂亮,她的唇角轻扬,彷彿是在微笑。

墨骨走进了府邸,在士兵的引导下走向一处偏殿,通向偏殿的过道原本一片漆黑,就像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了所有光芒,不过随着火折一扬,过道上的火炬挨个点燃,犹如长龙般向外蔓延,照亮了无光的过道。

士兵面无表情地说:“血侯将军,请,鹰王在里面等你。”

墨骨走了进去,随着步行深入,愈发愈强的压抑感来袭,这起源于整个通道的构造,这里密不透风,且呈现一个外宽内窄的趋势,越往里走空间越狭小,彷彿是为限制灵活的猎物而生。

除了狭隘的通道设计,这百米不到的长度居然设置了12道隔离门,每道门都由提炼精铁所制,重十余吨,如果不是机械传动装置主动开启,除了个别以力量见长的进化者,没有人可以击破这十二道铁门。

这是一个困死猎物的囚牢!

墨骨往前缓缓走去,身后的铁门一道接一道落下,震得地面轰鸣作响,连耳膜都开始震颤,但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看一眼,一眼都没有。

当第十二道铁门落下时,墨骨已经站在了一扇房门前,她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鹰旗军服,还有胸前那条和冷鸢瞳色相同的暗紫色领带,轻轻敲了敲门。

门没有关,一触即开。

这是一个布置很舒适的房间,全封闭,但内侧修建了一个小小的庭院,几颗小树散发着勃勃生机,被水浸润的青石围成一圈,包裹着清澈的小池塘,里面还能看到时不时冒出水面吐泡的鱼儿,而面对着庭院的则是一张席地而坐的茶几。

在茶几的另一侧,墨骨看到了冷鸢,她和冷鸢并没有相别太久,满打满算几年而已,但就是这几年的时光,墨骨感觉有点不认识冷鸢了。

冷鸢的模样很消瘦,曾经的帝国上将,现在的鹰王,身边居然放着吊针支架,乳白色的液体通过滞留针流入体内,无可匹敌的龙裔居然只能靠静脉注射营养液维生。

“来了。”冷鸢原本在闭目养神,墨骨进来以后,她睁开眼看了一眼墨骨,沉默片刻,突然饶有兴緻地说,“你是不是化妆了?”

墨骨点了点头。

冷鸢噗嗤一笑,讚歎说:“第一次见你化妆,真漂亮,看着感觉你都还没长大。”

墨骨没有说话。

“恩?站着干什么,过来。”冷鸢将吊针的流量控制调到关闭状态,将介面从手上的滞留针拔了出来,随即伸手取来一坛桂花黄酒开启,将其放倒桌上,兴緻勃勃地说,“来,我们也好几年没见了,陪我喝几杯。”

墨骨走过来坐在了茶几前,摇着头说:“鹰王,您不能喝酒。”

在那场长达一个月的龙血王冕中,冷鸢身上的许多器官坏死,胃也被手术摘除了,别说喝酒,平时维生都只能靠注射营养液,最多喝一点流食,喝酒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但冷鸢似乎根本没听到墨骨,给墨骨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墨骨也不再多说什么,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冷鸢将空杯子举了起来,滞留于半空,笑眯眯地说:“墨骨,听过摔杯为号的故事吗?”

墨骨平静地说:“亲身经历过。”

“哦...对,当年洛忧就是用这一招弄死了奥特里大公。”冷鸢话音刚落,手突然鬆开了,在墨骨的注视中,杯子缓缓落下,就像空中滴落的雨滴,随时会落地飞溅。

然而,就在杯子即将坠地时,冷鸢却是半空中将其抓住,哈哈大笑起来:“洛忧真是小孩子心态,有那么多发讯号的方法,非要学古书里这一套。”

冷鸢将杯子放到了桌上,摸了摸后脑勺,探出身子,兴趣十足地问:“你们是当时是怎么想的?要知道,如果那件事没做乾净,事情提前暴露,你们两个很有可能被当成弃子。”

墨骨摇了摇头,说:“没想过后果,有把握弄死一个劲敌,就做了。”

冷鸢拍了一下手,脸上满是感慨的神色,唏嘘说:“墨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墨骨看着冷鸢的眼睛,等待答案。

“因为你像狼。”冷鸢给两个杯子重新满上,和墨骨碰杯,微笑着说,“崩坏3年,也就是你10岁的时候,父母在你面前惨死,一般小孩子碰到这种事早就精神崩溃了,就算心理再坚强,以后也会留下阴影。但你没有,你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弄死那些联邦军官。”

“你找黑市的外科医生在体内移植了zhà dàn,主动献身给联邦军官施虐...虽然那件事没成,但想象一下,如果成了,那个喜欢虐杀的联邦军官剖开你的小腹,看到一肚子的zhà dàn,然后boom!那会是一幅多么有趣的画面...”冷鸢双手做了一个bào zhà的动作,暗紫色的眼中满是笑意,甚至高兴地伸出手捏了捏墨骨的脸,笑着说,“这就是我喜欢你并且收留你的原因,你身上有罕见的狼性,一旦盯上猎物就会狩猎至死,哪怕遍体鳞伤也不会退缩,只会想着怎么撕开敌人的喉咙,至于后果,你从不关心。当时我就看出,成长起来的你能独当一面。”

“狼是个好动物,我很喜欢狼,喜欢这种动物身上的狠劲,喜欢它们的嗜血狼性。”冷鸢把手从墨骨脸上收了回来,眼中笑意不减,但却染上了其它一些情绪,“墨骨,你觉得狼养得熟吗?”

墨骨的黑眸很澄澈,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就像一片黑夜净空:“我听说,狗就是从狼驯化过来的。”

“没错,是这样,狗和狼是一个物种,狗确实是狼驯化过来的。”说到这里,冷鸢顿了顿,充满笑意的眼眸中染上了一丝冰寒,“但是,你有没有去了解过,人类把狼驯化成狗用了多少年。”

墨骨回答:“几千年。”

“几千年。”冷鸢重复了墨骨的话,转而又问,“你跟了我多少年?”

墨骨回答:“29年。”

“29年。”冷鸢再次重复了墨骨的话,这一刻起,她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寒到凛冽的杀意,“29年啊,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就像眨一次眼那么短暂。”

墨骨没有说话。

冷鸢探出身,动作很慢,慢到一个小孩都可以反应过来,她伸手握住了墨骨腰间的蓝殃,将其拔了出来,顶在了墨骨的喉咙前,犹如机械般精准地刺入皮肤三分,冷眼看着她说:“兵符交出来。”

墨骨什么都没说,连喉前溢出结成冰的血碴都没有管,直接从空间袋中取出了血侯将军印,在大元帅令昭告天下后,这块血侯将军印也代表着江南全军总指挥,代表着所有江南军队,所有江南钱粮,代表炙手可热的权力。

墨骨把血侯将军印交出来后,房间的穹顶传来了细密的上膛声,一支支qiāng械从穹顶缝隙中悄然探出,从四面八方对准了墨骨,漆黑的qiāng口闪耀着死亡的寒芒,藏在暗处的qiāng手终于现身,只待鹰王一声令下。

冷鸢看着神色平静的墨骨,淡漠一笑,说:“你这么听我的话?”

墨骨无声地点了点头。

冷鸢的眼中寒意渐浓,幽幽地说:“你是狼,还是狗?”

墨骨没有说话。

“我来告诉你答案,如何?”冷鸢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了墨骨的下巴,声音中隐匿着令人胆寒的杀意,“不管是什么,死了就是好狗。”

冷鸢说完,握着蓝殃开始下划,锋利的剑刃切割出了血淋淋的血痕,从墨骨的喉咙开始,一直下切,切到颈底,划过锁骨,割裂了白色的内置衬衫和那条暗紫色的领带,划断了漆黑的鹰旗军装外套和胸前的功勋徽章,最后停留在了墨骨的胸口,再往里几分就是那颗跳动的心脏。

冷鸢看着墨骨的眼睛,平静地说:“有什么想说的话吗?比如透露一下你的心路历程,为什么给柳扶苏卖命。或者告诉我,我冤枉你了,这一切都是柳扶苏的反间计。”

墨骨是一个很不喜欢笑的人,进入鹰旗军以后更是如此,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冷鸢没见过墨骨的笑脸,但此时,墨骨唇角轻轻扬起,对冷鸢露出了一个微笑。

冷鸢眯着眼说:“这就是你的遗言?一个微笑?”

墨骨点头。

“很漂亮。”冷鸢说完这三个字,再无它言,握着蓝殃刺进了墨骨的胸口。

被寒霜覆盖的蓝殃冷得像一块冰,冻住了皮肤,冻住了骨头,冻住了血液的流动,并向那颗跳动的心脏开始扩散。

墨骨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求饶,没有哭泣,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什么都没有,就这么默默地任由冷鸢杀死她,默默地...

然而,就在蓝殃即将刺穿墨骨的心脏时,一个小小的意外发生了。

因为蓝殃之前割裂了墨骨的军服,残破的衣衫顺着墨骨的香肩开始滑落,最后让冷鸢看到了一些东西...

伤疤。

满身的伤疤。

冷鸢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看着墨骨身上的伤疤沉默了许久,将即将刺穿心脏的蓝殃拔了出来,面无表情地说:“衣服脱了。”

墨骨脱掉了自己的鹰旗军服。

冷鸢看着墨骨身上残留的白衬衫,说:“全脱了。”

墨骨照做。

这是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在人们的印象中,女孩的身体永远是美妙的,白皙如雪,细腻如羊脂...但墨骨不是这样,她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疤,qiāng伤,刀伤,咬伤,烧伤,撕裂伤,还有大量手术留下的伤疤,有些能看出是新伤的痕迹,也有些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时光暗沉,密密麻麻,很难数清,真的很难,根本无从去数,全身都是。

冷鸢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墨骨身边,她伸出手捏住了墨骨的下巴,将其侧脸转过来对准自己,看着脸上那道暗沉的疤痕,问:“你脸上这道伤是怎么回事。”

墨骨回答:“比武大会,我代表鹰旗军出战,誓死不降,被刀狂所伤。”

被阴霾笼罩的天空,惨淡无光,就像一路走来的人生,刀狂的天摧之威击溃了墨骨的蓝殃,也一同击溃了她的身体,但墨骨没有投降,哪怕那不过是一场比赛,无需决出生死,她也没有,因为她代表着整个鹰旗军,也代表着冷鸢的尊严,最后这份坚守换来了脸上一道侮辱性的伤疤,在后续的时日中一直伴随着她。

冷鸢想起了这一段过去的记忆,点了点头,又指着墨骨胸口的一道撕裂性战伤,问:“这道伤是怎么回事?”

墨骨回答:“第一次北伐,我进入津沽死战,被肉山所伤。”

那不过是一次自以为是的牺牲。冷鸢为护一人错失了最好的战机,致使北伐军后续全面溃败,冷鸢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责备过墨骨,墨骨也从来没有矫情地希望冷鸢原谅这件事,但每次从梦中醒来,将军功成名就的画面化作一块块荧光破碎时,墨骨都会不自觉去想,如果冷鸢没来救她,让她死在那里该有多好。

这是一段更加遥远的记忆,冷鸢足足沉思了十五秒才反应过来,她恩了一声,随后握住墨骨的手,看着上面一块块明显的啃咬伤,问:“这些呢?”

墨骨回答:“袭杀联邦奥特里大公前,我装疯替您的诈死瞒天过海,自己咬伤。”

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挺秀年华的少女每天背负几百斤重的枷锁,腰被压弯,骨骼和脊柱开始变形,闭眼是一片黑暗,睁眼是破烂不堪的地牢,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人可以告知心事,装疯,装疯,装疯,每一天乃至每一秒都在装疯,装到后来整个人真的疯了,就开始咬铁链,咬自己的手,咬得一嘴是血,咬到能咬的地方全部烂掉,用疼痛来唤醒自己的意识,让自己继续孤独地守望下去,替将军欺骗全世界。

这段记忆比较新,冷鸢很快就想了起来,她触摸着墨骨的手,看向了胳膊的一条伤疤,这条伤疤极其可怕,从右肩起始,顺着整条手臂的内侧一路蔓延到手腕,中间的筋脉血管全都断了,她问:“这条呢?”

墨骨回答:“第二次卫国战争,我奉命斩首联邦环海战区总司令部,激战中被女武神所伤。”

断臂浴血,决死而狂,元帅拜为血侯。这就是血侯将军之名的来历,墨骨以废掉一条胳膊的代价袭杀联邦环海战区总司令部,换取敌方指挥体系的全面崩溃,每个人都记得战争赢了,但没有人记得墨骨废了,不是刻意遗忘,而是墨骨从来不说,她把这一切视作了对过去错误的救赎,视作了理所当然。

“这一处伤呢?”

“西南剿匪,匪军收买qiāng手在夜里对您进行暗杀,我推开了您,被qiāng弹所伤。”

“这道qiāng疤怎么来的?”

“荒野行军,奉您的将令护送鹰旗军辎重,遭荒野进化者设伏。”

“这里呢?”

“松江战役,联邦部队冲垮鹰旗阵线,我徒手扶旗,为护鹰旗不倒。”

...

冷鸢的手指抚遍了墨骨身上的每一处伤疤,每抚一处便要询问来历,墨骨皆如实回答,一问一答,共413轮。

413道战伤答毕,没有一处不为鹰旗所伤。

冷鸢步履蹒跚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眼神时而迷茫,时而挣扎,最后变得一片迷离,当视线落在墨骨身上时,她的眼睛彷彿穿透了漫长时光,29年不离不弃的陪伴犹如烟火变幻,此去经年,恍若春秋大梦一场,她伸出颤抖的手捂住了脸,低声哽咽:“原来...陪我走到最后的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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