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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那团黑影不断向前推进,留下密集的脚步声,犹如千军齐进,万马横行,撼摇着弥历千年的皇城。

就连昭阳殿也在震颤,连建帝的身影都从楼上消失,群臣更是没了踪迹,只剩下空荡荡的楼阁,边缘的瓦片随着震动剥落,如疾雨一般扑簌着坠向地面。

姒玉桐道:“云峰,你看到了吗?若是百尺高阁倾塌,你将几片砖瓦捂在怀里,也是护不住的。”

柏云峰已面如死灰。

姒玉桐又向他投去深深的一瞥,眼中蒙着一层氤氲的泪光,像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与一生至爱诀别。

这个人身上寄宿着她过往所有温暖的记忆,但她终究不能够奢求儿女情长,过往那个得天独厚、无忧无虑的女孩早在九年前死去,而在神明的庇佑苟活的则是另一个魂灵,是为了侍奉先祖,践行人间的使命,才踏着死亡的节拍重获新生。

她的人生,早已不属于自己。

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往塔顶走去。

可她的身后却伸出一只手臂,将她的腕牢牢钳住,使她难以前进半分。

她将那恼人的手掌甩开,厉声道:“你不要再拦我!我岂会再受你第二次蒙骗!”

她回过头,看到柏云峰的神色僵在脸上,像是被她的话深深刺痛,喉结上下滚动,口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他的手仍然紧紧抓着她。

姒玉桐愤而拔剑,无奈两人的距离太近,她只能与柏云峰力搏,却落入劣势,小臂被对方钳紧,借着蛮力撇向一旁,手肘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痛。

她急道:“柏云峰,你要纠缠我到几时!我讨厌你这般懦弱的人!”

柏云峰浑身一震,手上的劲力却没有松,他像是将浑身的力气都倾注在这一次角逐中,连声线都在颤抖:“阿桐,这次我非得冒犯你不可……请你尽管恨我,一定不要原谅我……”

他说着,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使姒玉桐有一瞬的错愕。正是这片刻的松懈,她的五指被对方扳开,霜雪剑也滑入对方掌心。

柏云峰用力将她推开。

左都尉还守在不远处,急忙上前扶住姒玉桐的肩膀,他抬起头,听到柏云峰的命令:“保护郡主,往后柏府府兵全都听候郡主差遣!”

姒玉桐不禁愣住,她终于明白他的意图,然而为时已晚。

柏云峰已转身登上兵塔。

石级在脚下倒退,健步如飞,与他并肩而战,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冲动而又果敢的身姿。

转眼间,便已来到高处,距离拴铁链的石桩不过几步之遥,然而,城下的叛军也发现了他,凌厉的羽箭向他飞去,箭簇打在厚重的砖石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钝响。

守军兵士皆调转弓向,竭力驱散下方的人群,为他做掩护。

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在他周遭织出一张巨大的网,他的身影落在其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斑点。

磷火,在他周围燃烧,他在灼火之中向前迈步,鞋靴被烧出孔洞,裸露的皮肤撩出深红色的灼痕,双眼被灰尘蒙得一片浑浊,渐渐看不清前方的路。

距离塔顶仅有一步之遥。

他将剑柄上的锁销挑开,将隐藏在其中的暗器扬手释出。深黑色的箭簇驰至高空,像花苞一样绽开,抖落出银色的丝雨。

那竟是一簇葬花翎。

此时他不知道,卓英怜已不在人世,这是卓氏工匠留在世间最后的绝唱。

不为救命脱险,只为玉石俱焚。

城下的人群惊呼着四散,躲避从天而降的毒针,借着片刻的机会,柏云峰冲上塔顶,高高扬起手臂,将细薄的剑擎在手中,重重地斩下。

钢刃削铁如泥,将生锈的锁链斩断。

沉重庞大的铁器扭动身躯,机括的连接处相互摩擦,发出低沉犹如号角似的声响。

柏云峰长舒了一口气,剑从他的手中滑脱,顺着台阶滚落。

“愿天无霜雪……桐花……万里……芳……”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因为他的背后已被葬花翎刺得千疮百孔。还有更多的箭簇从四面八方扎进他的身体。

刚刚愈合的旧伤再度撕裂,这次的伤口足以致命,奔涌的鲜血再也经不起伪装。

此生的漫漫歧路,终于行至尽头。

在他渐渐模糊的视野中,竟浮现出幼时的情形,十二岁的姒玉桐站在道路尽头,身着华裙,面带红晕,而他也变回曾经的孩童,脚步轻盈,眼眸澄澈。他穿过漫天的花瓣雨,迫不及待地跑到她的面前,轻轻牵起她的手。

若有来生,能不能由他做一次真正的佳侣,陪伴在斯人左右,仗剑振雪,舍命相护……

他仰面倒下,从陡峭的台阶上滚落,背后的箭簇被撞断,在他的血肉之躯上刮出长而深的伤口,血流如注,在台阶上拖出一条淋漓的红线,黏在潮湿阴冷的地面上。

好似夹道绽放的桐花……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惨白的脸颊凝固在这淡淡的笑容中。

这是他唯一真挚的笑容,只留给至爱之人。

第204章剑挑乾坤(七)

姒玉桐仰起头,怔怔地望着柏云峰的身体划过视野。

在她身后,左都尉已经闭上了眼睛,曾经风光无限的柏家大少被万箭穿心,跌下高台,死状凄惨,实在令他不忍猝看。

但姒玉桐却一直睁着眼,从未移开视线。

她凝着他残破的躯壳,就像凝着繁花凋零,盛曲落幕。她也是如此凝着兰姨和小素,两人紧紧相拥,两具瘦弱的身体被南晏七的长刀洞穿。

她必须得看着,看到最后一刻,将每一条生命短暂绚烂的辉煌铭刻在眼底,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倘若她不记得,世上还有谁会为亡者哀悼呢。

柏云峰最后一个愿望没有落空,他的身躯终究枕在至爱之人的臂弯中。

可惜,他的眼已永久黯淡,再无法亲眼见证这个时刻。

姒玉桐一遍遍唤着柏云峰的名字,眼眶中有热泪夺出,滴落在至爱之人灰白色的脸庞上。

雨滴入水,尚有涟漪漾出,她的泪却只换来一阵徒劳的静默。

可泪水仍如泉水一般不住地涌出,全然不受她的控制。

她已见证过诸多死亡,却没有一次使她如此哀恸,如此难以自持。

情愫深藏心底,终究是无法掩盖的。

方才,在看到葬花翎的时刻,她便已知晓真相。那是魔教的暗器,在将霜雪剑赠予自己之前,柏云峰便与魔教有所瓜葛。他早已在卓英怜的口中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深知她无法长久假借皇兄的名号,她的迟疑,她的困顿,早就被他看在眼里。

所以,他不得不遵从魔教的吩咐,将葬花翎埋在霜雪剑的深处,也在两人之间埋下欺瞒的种子。他刻意敞怀相迎,言语中处处留痕,勾起她往昔的回忆,甚至为救她而假作牺牲,都是为了使她放下心中芥蒂,放弃与昌王分庭抗礼的念头,与他一同屈从。

就连在江渝城,瞿影构陷卢正秋师徒,恐怕也是遵循他的指示。而后瞿影为他揽下罪责,为他吞服哑药,为他将秘密彻底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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