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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处,他转头看苻坚,正凝神细思,眉头间一条细细的沟纹,仿佛每日都有烦不完的心事。旁人形容帝王的眼睛,都是说如寒潭般深不可测,可他却觉得苻坚不然,他的眼睛更像是幼时见过的沧海,或风平浪静,或波澜起伏,可不管如何,都是苍茫辽阔的。

虽说是修佛,可他有时还是会流露出浓重的心绪,看着王猛、看着儿女时,时常带着和煦暖意。

看着自己时,就错综复杂许多,夹杂着意料中的疏离提防、可理解的尴尬闪避,偶有莫名怀缅,寥寥数次,还有一闪而过的灼热迷恋。

他一直在想,他于苻坚,是如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是如鲠在喉,无计可施?

苻坚谦恭有礼地拟了封国书,正预备让慕容冲着人发去南边,抬眼就见慕容冲一双清亮凤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兴味盎然。

苻坚心中一颤,移开视线,“且不论谢安会否应允,就算最终如愿,朕也会在谢氏子弟里为阿宝挑一个年纪相当、才貌双全的青年才俊。”

“年纪相当、才貌双全……”慕容冲笑笑,“臣倒是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关键还是品行。”

苻坚看他,失笑:“你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怎么还说出这么多道理来?”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太子与慕容冲一般大,如今都已有了子嗣,慕容冲却还未婚娶,此事不得不提前张罗,否则总归夜长梦多……

他记得慕容冲前世似乎有一子慕容瑶,可那孩子的母亲却又无从知晓。

“你可有什么中意的女子?”苻坚缓缓道,“之前太子曾经入宫,说你兄长和阿姊尽管有心,可你本人不松口,都不敢为你操持,可有此事?”

慕容冲愣了愣,不知为何一听此事,便涌上说不出的烦躁感,苻坚问尤甚,便冷声道:“臣暂且未有成家打算。”

苻坚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又更对自己恨铁不成钢起来到现在还是下意识地放不下前世之事么?

他闭上眼,又回想起前世阿房万顷梧桐顷刻化作火海,长安数万黎民瞬间化作怨鬼。

苻文玉,不可一错再错……

苻坚再度睁开眼,淡淡道:“成家立业,本就是天道伦常,人间至理,你不要任性。”

慕容冲猛然站起来,“建元十年七月初七那夜,陛下你自己为何就忘了天道伦常?”

苻坚靠着凭几,微微仰头看他,虽矮他不少,却依旧有着居高临下的威仪,“就此事,朕早已与你相商过,甚至也曾向你致歉,虽知无法弥补,可朕也力所能及地去补偿,聘你阿姊作太子妃,将你悉心栽培,视作子侄。”

“是啊,败军之将,亡国之子,本就命比草芥,有几个能如臣今日这般?”慕容冲惨然道,“许是臣不知好歹吧……”

苻坚垂下眼睑,“是朕当年色迷心窍,以致酿下大错,对你而言这确是奇耻大辱,并非你不知好歹。可事已至此,为何不彻底忘却此事,娶妻生子,重头来过?”

“臣忘不了。”慕容冲脱口而出。

苻坚蹙眉,“那你欲如何?”

从清河郡侯府那日到今日,慕容冲时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赤裸无比,简直羞愤难当,也不知是羞何事,气何事,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也顾不得礼数,看也不敢看他,起身便匆匆逃了。

第二十六章

苻坚还不及头疼慕容冲之事,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

七月初一,王猛的病情突然有了反复,俨然已有了濒死之象。

苻坚不顾群臣的非议,干脆扎根在了清河郡侯府,每日和御医们一同研究脉象、翻阅医术。

每每看着王猛不断垂危昏睡,又不断凭借惊人的意志力苏醒过来,他便在想倘若不能延缓王猛的死期,上苍让他重生一次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慕容冲中间来过数次,不是给苻坚递奏章,就是来探看王猛,数次见苻坚憔悴清减,都欲言又止想要关切,可最终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七月十六那日,王猛突然开始抽搐吐血,御医们束手无策,眼看就药石无效了。

苻坚几乎当场就要晕厥过去,此时有个年轻御医取了慕容冲给的《金匮药方》求苻坚容他一试。

到了这一步,死马都要当活马医,苻坚点了头。

剩下的几日实在难熬,苻坚每日都吃斋念佛,甚至要求整个长安户户斋戒为宰相祈福祷祝。

七月十九日夜,慕容冲当值,刚进清河郡侯府,就见院内乌压压跪了一地,苻坚跪在最首,手持念珠,焚香祷祝。

致远求助地看他,指了指不远处丝毫未动的素斋。

慕容冲会意,压下心内的尴尬不快,在苻坚身后跪好,轻声在他耳边低语:“陛下,张天锡那边有消息。”

“不去管他。”苻坚依稀记得前世也是此时,自己仿佛也是在清河郡侯府,听闻凉国张氏有所动向,感觉王猛似乎有所好转,便决定暂离一会,从而与这位贤臣良弼生死相隔。

换言之……苻坚感觉浑身发冷,几乎无法站立。

慕容冲看他面白如雪,摇摇欲坠,丝毫不曾犹豫,用自己的身躯抵住他的背,“陛下,宰相已在病榻,你可不能再倒下了,务必保重。”

御医从里间出来,跪在地上,“陛下,郡侯今日病势极其凶险,微臣想斗胆下一剂猛药,再冒险用针。”

说罢,便将那《金匮药方》奉上,苻坚不通医理,便只淡淡道:“朕便不说什么治不好宰相,你们提头来见的这些丧气话,你们且记住,今日但凡谁治好了宰相,所有人立赏黄金百两,官升三级,子弟荫封。若是治不好,也只是天命难违,朕也不会怪罪你们,放手去做吧。”

御医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赶紧回身进去。

慕容冲在背后帮苻坚顺气,手触及他背才发觉尽是冷汗,不由得也想起苻坚对他说过的那场噩梦来,他不得不多想,或许这场梦是对苻坚、对秦的一个警示也说不定。

“陛下,”慕容冲对致远使眼色,取了那托盘上的一点羊乳,喂到苻坚嘴边,“您常对臣等说,尽人事听天命。现下就是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自己乱了阵脚。否则既让御医们慌乱,于宰相病情无益,更会使得朝野上下人心不定。陛下,您……”

苻坚黑如点墨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张嘴就着他手将那羊乳吞咽下去。

不知为何,慕容冲竟是大喜过望,赶紧接着将一碗羊乳尽数喂了,见他吃完才放下心。

太子苻宏与清河公主也跟着前来探看,见此场景,苻宏对着太子妃欣然一笑,“弟弟的圣眷,怕是连孤都赶不上,也只有他能劝住王父了。”

清河公主看着帝王身侧锦衣玉冠、貌若天人的弟弟,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默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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