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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神泰七年的最后一天,等过了今天,她就入宫七年了。

几年不见,姚沛儿的精神状态更不好了。唐师师心中微微叹气,姚沛儿刚进宫时,年仅十三,青春活泼,得天独厚,她们这些秀女哪一个不羡慕皇后命好?可是随着时间过去,唐师师等人逐渐成长,姚沛儿却一年年沉寂下去。这座巨大的宫廷仿佛吸人精血的恶兽,慢慢抽干了姚沛儿的青春和情感。

唐师师离开宫廷时,姚沛儿就郁郁寡欢,难得一笑,现在,她竟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姚沛儿的状况,实在说不上好。

姚沛儿坐在风口,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般,问:“我记得你去靖王叔的封地了,为什么又回宫了?”

唐师师说:“妾身奉太后之诏,随靖王殿下回京城侍奉太后。今日除夕,妾身进宫给诸位娘娘贺岁。”

姚沛儿试探地问:“你和靖王叔是?”

“妾身是靖王之妻。”唐师师回道,“妾身于去年和靖王成婚,如今已经一年了。皇后娘娘还添了填妆,妾身在此谢过娘娘。”

姚沛儿终于想起来了,喃喃道:“原来是你……”

唐师师出宫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情,姚沛儿认得唐师师的脸,知道唐师师的名字,也听闻过靖王娶妻。但是今天,才真正把这三个人融合在一起。

姚沛儿倚着栏杆,看着地上的影子发怔:“原来不是回宫,是彻底解脱了。真好。”

唐师师心想这话可不能应,紫禁城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怎么能用“解脱”这样的字眼呢?唐师师轻咳了一声,提醒道:“皇后娘娘,您贵为一国之母,洪福齐天,富有天下,世间女子人人都羡慕您。妾身的生活有什么可看的,哪值得您称赞?”

一国之母,富有天下?姚沛儿露出极淡的笑,声音也轻轻的,如一股烟般,一不留神就消散在风里:“富有天下,却从没有见过天下是什么样子。那里坐着的,只是一副衣服罢了。”

唐师师仿佛被风迷了耳朵,没听到姚沛儿说什么。姚沛儿呆了一会,问:“我记得靖王叔在西北吧。西北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很难形容,唐师师想了想,说:“西平府比金陵要冷一点,风也要再大一点。那里冬天不下雨,只下雪,最多的时候,雪能下三寸有余。背阴处的雪一冬天都不化,唯有等来年春天,才能消融。”

“三寸的雪……”姚沛儿眼睛中流露出惊奇,眼睛虚虚盯着前方,自言自语道,“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都说金陵好,可是我没见过金陵,也没见过西北。”

姚沛儿见唐师师又沉默了,习以为常地笑笑:“你见我这样,是不是很吓人?在这个宫里寂寞,只能和影子说话。”

姚沛儿说完,轻轻地补了一句:“我也是影子。”

唐师师见姚沛儿这个样子,颇为唏嘘。亭子里常年不见阳光,冷气几乎要钻进人骨头缝里,唐师师拢了拢衣服,对姚沛儿说:“皇后,这里冷,您还是快点回去吧。大长公主和太后娘娘在慈宁宫,已问了您好几次。”

姚沛儿垂下头,低低道:“我知道。我走了,你也自己去吧。”

唐师师退后一步,让姚沛儿离开:“臣妾恭送皇后娘娘。”

姚沛儿很快走了,明明是皇后,却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唐师师送走姚沛儿后,自己也觉得这个亭子凄清,很快回到设宴的正殿。

唐师师一进门,立刻有许多视线落到她身上。有些夫人还没见过唐师师,轻声问旁边的夫人:“这位是……”

这个女子乌发雪肤,身姿窈窕,漂亮的让人惊讶。若是某户人家的正室太太,以她的品貌,在金陵绝不会籍籍无名;可若不是正室,又怎么能出席除夕的宫宴呢?

有夫人消息灵通,悄悄告诉身边人:“前几天靖王不是回京了么。这位,便是靖王的王妃。”

众人恍然,原来是靖王妃,难怪她们都没有见过。唐师师刚刚站定,就有人上前来和她寒暄:“靖王妃,妾身给您请安。”

唐师师笑着,问:“请问夫人是……”

“妾身姓常,夫婿是通政使魏彬,现在在通政司供职。”

唐师师了悟,通政使家的太太,唐师师笑着寒暄:“原来是魏太太,我初来乍到,不认识金陵中的人,让太太见笑了。”

“王妃刚来,自然认不住人,等住几天就好了。”魏太太问,“王妃从西平府来,这一路上可顺利?”

“一切顺利。”唐师师轻轻颔首,“谢魏太太关心。”

魏太太身边另一个也是官宦模样的夫人说:“王妃这一路有靖王保驾护航,能有什么可担心的?听闻靖王特别心疼王妃,出动斥候为王妃开路,连王妃的车轱辘都用鹿皮包起来了。”

“哪有。”唐师师推辞道,“是因为我带了孩子。王爷心疼他小小年纪就要赶路,怕路上出闪失,才严加戒备的。”

魏太太惊讶,问:“王妃看着这样年轻,孩子都有了?”

“没错。”唐师师笑道,“已经十个月了。最近换了水土,正闹人呢。”

几个太太一听,纷纷给唐师师传授带孩子的秘方。她们见唐师师腰身窈窕,皮肤赛雪,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都又羡又妒。靖王已经离开宫廷十二年了,金陵里属于四皇子的传说逐渐远去,众人能记起的,都是西北靖王杀伐果断的战名。谁人不知,靖王多年来立下功劳无数,以一己之力牵制着鞑靼、北庭、察哈台三大外敌。西北编军,足有三十万之众。

京师的驻军也是三十万。但是金陵承平日久,三大营里全是混日子的勋戚子弟,连地痞流氓都打不过,哪能和西北军一战?要知道,西北军那是实打实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

这样一位声名赫赫的藩王,竟然娶了位娇滴滴的王妃。听说王妃还是姚太后送过去的,看来英雄果然难过美人关,便是靖王也不例外。

有人开头后,前来给唐师师请安的人越来越多。唐师师常常刚打发完一拨,路都没走两步,又被新的一拨人拦住。渐渐的,金陵所有夫人太太都知道,靖王娶了一位极其漂亮的王妃,已育子嗣,颇为受宠。

时间渐渐流逝,开宴的吉时过去了一刻钟,姚太后、南阳大长公主和皇后才姗姗来迟。姚太后在尊位上落座后,太监才唱喏,除夕宴开始。

如今皇帝年纪小,尚没有子嗣,先帝孝宗体弱多病,英年早逝,除了皇帝也没有留下其他子女。所以在场除唐师师外,再没有其他王妃。而且赵承钧是皇帝的叔叔,唐师师和南阳大长公主是同一辈的。

按理王妃要比公主级别高一点,但是唐师师怎么会干这种蠢事,在姚太后面前抢南阳公主的先。早在刚才入座的时候,唐师师便以长幼有序之名,极力请南阳大长公主上坐。

毕竟南阳是赵承钧的姐姐,说一句长幼有序不过分。姚太后和姚沛儿坐在最上方,南阳大长公主坐首席,唐师师便在第二席。

虽然席位比南阳大长公主后了一位,可一点都不影响唐师师引人注目。

众人看着灯光下神采奕奕、顾盼生辉的靖王妃,一点都不奇怪靖王为什么会折腰在这位裙下。她们这些女人看着都心旌动摇,何况男人呢?

唐师师毕竟长得漂亮,受靖王宠爱她们都能理解,但是等开宴后,姚太后也对唐师师青睐有加,就让众夫人大跌眼眶了。

开宴后没多久,姚太后主动倒了一杯酒,举杯看向唐师师。唐师师察觉到,连忙端起酒樽。

姚太后似乎是感慨万千,叹道:“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靖王驻守西北,替皇上分忧,乃是朝廷的肱股之臣。这一杯,哀家敬靖王妃。”

唐师师连忙说:“太后娘娘这话折煞妾身,王爷一心为国。能为朝廷效力,我们求之不得。”

姚太后笑道:“靖王心怀天下,今年还喜得麟儿,实乃喜上加喜。来人,把哀家那串佛珠拿来。”

冯嬷嬷迟疑:“娘娘,那串珠子是护国寺主持开光,为您护体积福的。这十多年来您从不离身,恐怕……”

“拿来吧。”姚太后淡淡说道,“我已经是个垂垂老妪,还有什么福可积。不如赐给小孩子,护他长命百岁,一世安康。去拿吧。”

冯嬷嬷不再说什么了,躬身道:“奴婢遵命。”

殿中众人不知不觉都停下动作,静静看着上面这一幕。冯嬷嬷很快将佛珠取来,停在姚太后身侧。姚太后摆摆手,说:“拿给靖王妃吧。哀家没什么可送的,唯有跟了许多年的佛珠,还算有些禅性,便留给靖王的小郡王护身吧。”

冯嬷嬷毕恭毕敬地将佛珠拿到唐师师身边,唐师师惊讶,忙道:“这是太后娘娘的贴身之物,妾身怎么敢……”

“靖王妃,不必推辞。”姚太后坐在上首,淡淡开口,“这是哀家做长辈的一点心意,你收下便是。”

话说到这个程度,唐师师再推辞就是不知好歹了。唐师师起身,郑重给姚太后行礼:“妾身替诰儿谢过太后娘娘。”

姚太后缓缓笑着,道:“宫里什么都好,唯独孩子少。等天气暖起来,靖王妃要常带着小郡王入宫,哀家人老了,就喜欢看年轻人和孩子。”

唐师师福身:“妾身遵命。”

唐师师站直,从盘子上拿起佛珠,转身叫丫鬟收好。丫鬟们不敢大意,连忙包在锦帕里,贴身放好。

无论姚太后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她当着众人的面赏赐唐师师之子,就是给靖王和唐师师体面。宴席上众夫人看着,又羡又叹。

宫里的东西无论漏点什么都是赏赐,但是赏赐和赏赐不同,拿到的东西离上位者越近,就表明越受宠信。皇帝赐自己没吃完的菜给臣子,被视为君臣同心之佳话,姚太后送自己身上戴了十多年的佛珠给唐师师的儿子,委实是天大的颜面。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唐师师此人深不可测。她俘获了靖王不说,连姚太后都对她亲信有加。要知道,靖王和姚太后可有旧仇啊。

果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想不到,当初秀女中看起来最傻的那个,反而是心机最深沉、手段最高超的。众命妇称奇的同时,内心对唐师师的忌惮也强烈起来。

此女演技竟炉火纯青至斯,委实恐怖!

第115章 废长

今年的除夕宴, 无疑唐师师是全场焦点。不光姚太后和唐师师有说有笑,素来沉默的姚皇后也破天荒开腔,主动找唐师师聊天。一晚上,唐师师都风光无两, 无人能及。

周舜华看着众人对唐师师追捧有加, 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就坐在唐师师身后, 她比唐师师更优秀更努力,可是, 没人能看得到周舜华。

因为她只是世子侧妃, 不是王妃。

任钰君同样像个隐形人一样坐在唐师师身后,和周舜华只隔了半臂距离。任钰君借着倒酒的动作,轻声对周舜华说:“羡慕吗?可惜, 风光都是人家的,你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妾。”

周舜华被激怒,面无表情地看向任钰君:“任姐姐这话, 仿佛你成了正妻一样。”

“没错,我也是妾。”任钰君看起来丝毫不在意, 笑道,“可是我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从不和人比较, 也不想超越什么人。不像有些人, 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周舜华默默咬牙,脸色难看起来。任钰君举起酒樽, 对着周舜华敬了一杯, 慢悠悠环顾四周:“刚才没注意, 现在仔细看, 原来宴席上有许多熟人。我在安宁侯府不受重视, 认识的人不多,但周妹妹家族强盛,自小娇宠,恐怕有不少闺中密友吧。现在这些人要么嫁入高门当少夫人,要么嫁给进士郎当官太太,她们都抢着和王妃攀谈,却没人搭理你呢。曾经的好友如此势利,真让人唏嘘。”

周舜华稳住心绪,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问:“今日任姐姐怎么了,为何格外伤感?”

“昨日黄花,今非昔比,顾影自怜罢了。”任钰君眼睛扫了眼周舜华的肚子,意味不明地笑道,“周妹妹有孩子傍身,自然不懂我这种落寞人的心情。即便是妾,都能让世子为你灭杀正妻,周妹妹果然厉害。”

周舜华沉着脸,默然不语。周围觥筹交错,金碧辉煌,周舜华却被那些光晃得眼晕。周舜华看向最上方,盯着大殿中灯光最亮的地方,突然道:“贵妃也是妾,但是那些人给贵妃敬酒时,可没见她们在意妻妾有别的规矩。”

任钰君愣了一下,骤然失笑:“皇上的妾,那能叫妾吗?周妹妹,你哪来的胆子和贵妃比?”

周舜华没有说话。但是她心里却在想,为何不能。

她非但要做最尊贵的妾,甚至要当天底下地位最高的皇太后。以周舜华这两年的观察,靖王绝非安于平凡之人,等靖王起兵之日,就是赵子询大放光彩之时。

小皇帝荒唐,姚太后干政,这对祖孙并不得民心。赵承钧若真想起兵,区区金陵根本不成问题。

到那时,赵子询身为靖王府的世子,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现在周舜华是妾,再等几年,她就会是太子的宠妃。卢雨霏已经生不出孩子了,等周舜华成功将孩子诞下,她取代卢雨霏的位置只是迟早的事。说不准,周舜华能直接被封为太子妃。

她现在所受的冷落,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一飞冲天。

然而这些,任钰君这个怨妇绝不会懂。就算她懂,没有世子宠爱,又能做什么呢?现在周舜华几乎没法想象,最开始的时候,她和任钰君竟义结金兰,以姐妹相称。

可怜她一片真心,终被任钰君辜负了。

周舜华不想再看任钰君,借口醒酒,去外面透气。她不想回去看众人奉承唐师师,便躲在背阴地,静悄悄想心事。

外面的灯被风吹熄了,周舜华坐在树下,竟然完全被阴影遮住。两个宫女抱着盘子从另一侧走来,一边走一边说话:“太后娘娘今天非常高兴,竟然下令,上元节要去揽月楼过呢。”

“这么好?我早就听太监说过,秦淮河的灯景漂亮极了,比之天上也不差。这次,我们终于能跟去看看了。”

“可不是么,这次全托了靖王妃的福。听说靖王妃没来过金陵,对秦淮河的灯神往已久,太后娘娘听了高兴,就下令大办上元节,带皇上皇后和内外命妇一起去宫外看灯。依我看,太后娘娘是想撮合皇上和皇后呢。”

“这是主子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只要能出去,主子们做什么都行。”

“倒也是。唉,我开始觉得皇后命好,现在看来,靖王妃才是命最好的。夫婿宠爱,儿子听话,还有太后娘娘撑腰。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另一个宫女嘁了一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还不止呢。上次靖王妃进宫的时候,我听太后娘娘和嬷嬷说过,有意立王妃的嫡子为世子。靖王妃不只是王妃,等儿子长大,人家还要当老太妃呢。到时候西北封地上就属她最大,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儿子孝顺,那才是真正享福的命。”

宫女惊讶,问:“可是,靖王府不是有世子吗?”

“嗨,废掉就行了,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这种事你还见得少吗?”另一个宫女不在意道,“再说了,世子是养子,靖王妃生的却是亲儿子。说不定,靖王也想废长立幼,顺水推舟呢。”

“也是,又不是没有亲生儿子,自家爵位还能落到外人手里?”

两个宫女正在絮絮说话,回廊后忽然传来重重一声咳嗽。冯嬷嬷站在灯光下,冷冷看着她们:“你们在做什么?不去里面伺候,在这里闲话什么?”

两个宫女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头也不敢抬地跑远了。等宫女走后,冯嬷嬷在四周望了望,没见着人,才放心地折身回去。

周舜华躲在暗处,紧紧捂着嘴,眼睛瞪得极大。

太后和靖王,竟然生出了废长立幼之心!更让周舜华不寒而栗的是,太后已经和唐师师说过这件事,看唐师师的态度,应当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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