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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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他仰起头,两手放在膝上,不动地望着冬天的灰色的天空,好半晌没有作声。

他开始对我更注意,更和善,有时他来,我正在读书,他拍拍我的肩头,说:“读吧,

小家伙,读吧,对你有好处的。你似乎有一点儿聪明;可惜,你不尊重长辈,对任何人都反

抗。你想想看,这种顽皮劲儿会把你引到什么地方去呀?小家伙,这会把你引进牢狱里去

的。读书是好的,但必须记住,书不过是书,要自己动脑筋才行。鞭身派里有一个叫达尼洛

的教诲师,他竟说新书旧书,全都无用,便把书装在袋子里扔进河里了。不错,这当然也是

愚蠢的事。这也是亚历克萨沙搞的鬼……”他越发频繁地记起那个亚历克萨沙,有一天,他

到铺子里来,板着脸担心地对掌柜说:“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在这里呀,在城里,是昨天

到的。我找了又找,没有找到,他躲起来了呀。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准他会来……”掌

柜不友善地回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

老头儿点了点头说:

“正应该这样。对于你,一切人不是买主便是卖主,再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呀。好,弄杯

茶喝喝吧……”我提了一大铜壶开水回来时,铺子里已有几个客人:鲁基安老头儿高兴地微

笑着,门后边的暗角里,坐着一个陌生人,穿着暖和的外套,长统毡靴,腰里系一条绿带

子,帽子歪歪地掩到眉毛上。他脸上没有什么特点,看上去很文静,而且谦虚,象是一个失

了业而且为此十分伤心的掌柜。

彼得·瓦西里耶夫并不向他那边瞧,严厉而重声地说着什么,他抽搐似地一直在用右手

碰动帽子,好象要画十字似地举起手来,把帽子往上碰,碰了一下又碰一下,差不多要碰到

脑顶心了,然后又拉下来,几乎连眉毛都要掩祝这种神经质的动作,使我记起外号叫“兜里

装死鬼的伊戈沙”。

“我们这条泥水河里,游着各种鳕鱼,把水弄得更脏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说。

长得象掌柜的那个汉子,低声而沉静地问:“你这是说我吗?”

“就算是说你吧……”

这时候,那汉子低声而十分诚恳地问道:“唔,那么你怎样说你自己呢,汉子?”

“自己的事,我只对上帝说。这是我的事……”“不,汉子,这也是我的事,”新客人

严正有力地说。“对于真理,不能背过脸去,人不能故意把自己当瞎子,在上帝跟前,在众

人跟前,这都是极大的罪过。”

这人称彼得·瓦西里耶夫汉子,我听了很痛快,他的平静而严正的声音,也使我激动。

他说话的样子,好象善良的神父在念“主啊,我们生命的主宰。”他一边说,一边渐渐把身

子向前弯倒,越出椅子,老在自己的脸前挥舞着手……“不要责备我,我还没有象你那样被

罪恶染污……”“茶炊开了,在翻腾作响,”老鉴定家轻蔑地说,但那一个不管他的话,继

续说下去:“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人更染污了圣灵之泉。兴许就是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书

呆子的罪过。总而言之,所谓书呆子是一种死板的人,我不是书呆子,我也不会咬文嚼字,

我只是一个活着的平凡人……”“我可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平凡人,我听够了。”

“是你们把大家搞糊涂的,很简单的东西让你们搞得乱七八糟,汉子,你们这般书呆

子,伪君子……你懂不懂我的话?”

“这就是邪道。”彼得·瓦西里耶夫说。那人把手掌放在眼面前,好象念着掌心里写着

的字,动着手掌,激烈地说:“你们以为把人们从这个牲口棚赶进那个牲口棚,就算对他做

了好事吗?可是我——却不以为然。我要说人应该成为自由之身。家庭、妻子、你们的一

切,在上帝面前有什么用处呢?所以人们应该摆脱那些互相争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摆

脱一切金银财宝,这一切都污秽不洁。灵魂的教主不在地上的原野,是在天国的山谷间。我

说,摆脱一切,斩断一切罣碍,打破世俗的网,这种网是反基督派织成的……我走的是正直

的大路,我灵魂不动摇,不接受那黑暗的世界……”“但是面包、水和衣服,你用不用呢?

这也是世俗的东西呀。”老头儿讥刺地说。

但是这些话也没有触动亚历山大,他更加热心地说着,虽然他的嗓子很低,但却象吹喇

叭一般:“汉子,你最宝贵的是什么?只有上帝是唯一可宝贵的。

站在上帝面前,从你的心头斩断地上的罣碍,放弃一切,上帝会看见你:你是一个人,

上帝也是一个。于是你就可以走到上帝身边,这是走近他的唯一的路。这样灵魂才能得救。

弃去父母,弃去一切,要是你的眼睛诱惑你,你就把你的眼睛挖掉,为了上帝,物欲死而灵

魂活。这样,你的灵魂,便燃烧于永世万年……”“那就把你喂臭狗去吧,”彼得·瓦西里

耶夫说着站起来。

“我当你从去年起变乖了一点,不料变得更蠢了……”老头儿摇摆着身子,从铺子里走

到廊下去。这行动使亚历山大感到了不安,他诧异而慌张地问:“你要走吗?……呃……为

什么?”

但是和气的鲁基安投着安慰的眼色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于是亚历山大就朝着他说:

“说到你,也是个世俗的忙人。你也说一些无用的话,这有什么意思呢?什么三呼阿利

路亚,二呼阿利路亚……”鲁基安对他笑笑,也走到廊底下去了。现在,他就对着掌柜很自

信地说:“他们敌不过我的精神,完全敌不过。象火上的烟一样,消失了……”掌柜抬眼向

他一望,冷淡地说:“我对这类事不过问。”

这人似乎不好意思起来,拉拉帽子喃喃地说:“怎能不过问?这是不能不过问的

事……”他低头沉默地坐了一下,就被两个老头儿叫去,三人一起,也不告别就走了。

这人好象黑夜的篝火,在我眼前突然闪耀,明亮地燃烧了一下,又熄灭了,使我觉到他

的厌世论里,有一种什么真理。

晚上,我找个时间把他的话对作坊里的画工头说了。他是一个沉静和蔼的人,名字叫伊

凡·拉里昂诺维奇。他听完我的讲述,对我解释:“这好象是一个逃避派。这是一种教派,

他们一切都不承认。”

“那么他们怎样过日子呢?”

“逃避着过日子,永远在四方流浪,所以把他们叫做逃避派。照他们说,我们同土地以

及与它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因缘。

因此警察把他们看做危险人物,要捉……”我虽然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我不明白:怎样

可以逃避一切呀?在当时围绕着我的生活之中,我觉得很多有趣味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亚历

山大·瓦西里耶夫的影子,不久就在我的记忆中淡下去了。

但是在痛苦的时候,他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野外灰黯的路上走着,向森林

走去,白色的不做工的手抽搐地提着拐g,而且喃喃:“我走正直的大路,我不顾一切。罣

碍——这种东西,把它斩断吧……”同他并排走着的是外祖母在梦中所见的父亲:他手里拿

着核桃木的g子,他后面跟着一条花狗,舌头颤动着……

十三

圣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里,占两间屋子;一间有三扇窗向院子,两扇向园林;

另一间一扇窗对园林,一扇对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装有玻璃。玻璃已经陈旧得模糊

了,不大愿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阳光,透进作坊里来。

两间屋子都挤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俯着上身的圣像画工;有时候一张桌子

坐两个人。天花板上挂着一些装水的玻璃球,它们收敛灯光,发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形

的圣像板上。

工场里很热闷,有二十来个从帕列赫、霍卢伊、姆斯乔拉来的“圣像画工”在那儿工

作。大家都穿着敞开领口的布衬衫,帆布裤子,赤脚或是穿着破鞋。工匠们头上蒸腾着劣等

烟草的烟雾,四周围飘着亮油、干燥油、臭j蛋的气味,飘着松香油一样慢吞吞的、忧伤的

弗拉基米尔的歌:现在的人多么不害羞——小伙子当着人们迷住了大闺女……还唱别的许多

歌,都是听了挺不痛快的,不过这个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长的腔调,并不打扰思索,也不妨

碍用貂毫的细笔,在圣像的“服装”上画出皱纹,给圣徒突骨的脸上画出痛苦的细纹路。窗

下,涂金师戈戈列夫,敲着小小的槌头,他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鼻子大而发青。在这边

唱着的懒洋洋的歌声里,不时添进了他的枯燥的槌声,好象虫儿咬着树干。

每个人对于画圣像都不热情,不知是哪位凶恶的聪明人把这个工作分成了一连串琐细

的、丧失了美的、不能引起爱好和兴味的作业。斜眼的细木匠潘菲尔是一个狠毒y险的人,

他把自己刨好胶好的各种尺寸的桧木板、菩提木板拿来。害肺病的青年达维多夫把它们刷上

底漆。他的伙伴索罗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亚申用铅笔从图像上勾下一个轮廓。戈戈

列夫老头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图样。画服装的画上背景和服装。以后,没脸没手的圣像

就竖立在墙边,等画脸的来画。

挂在神帷里和祭坛门上用的大圣像,没有脸,没有手脚,只有袍子,或是铠甲和天使长

的短衫,立在墙上,远远望去是很不愉快的。这些五彩的木板死气沉沉,缺少使他们活起来

的那种东西,但好象本来是有的,只是后来奇异地消失了,这会儿却留下自己累赘的袍子。

画脸的画好了“身体”,圣像便交给另外一种工匠,他照涂金师敲出的模样,涂上“珐

琅”。写文字有写文字的工匠。

最后涂亮油是工头自己动手。工头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是一个安详的人。

他的脸是灰色的,小小的胡子也是灰色的,尽是丝线一样的细毛,眼睛也是灰色,特别

凹陷而且充满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无法对他笑,总觉得有些不适合似的。他很象柱头

苦行僧西梅翁圣像,跟西梅翁一样瘦,一样干瘪,连他那呆钝的眼睛也好象透过人和墙似看

非看地凝视着远方。

我到作坊来几天之后,画神幡的师傅卡别久欣,顿河的哥萨克,喝醉了酒跑进来。他是

一个漂亮男子,气力很大,进来时咬着牙齿,眯细着女人样的甜蜜的眼,默不作声地挥起铁

的拳头,见人就打。这个身材不高而匀称的汉子在工场里乱窜,好象猫在老鼠窝里一般,大

家都狼狈地避往屋角,在那里互相叫嚷:“打呀。”

画脸的叶夫根尼·西塔诺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脑袋,把他碰昏了。哥萨克人坐在地上,

大家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来。他象野兽一样想把手巾咬断。叶夫根尼就发狂地跳上桌

子,两肘靠紧腰边,做着向哥萨克人扑去的姿势。他是高大个子,浑身结实,一扑下去,准

把卡别久欣的胸骨压得粉碎。但这一刹那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拉里昂诺维奇走到他身

边,用指头威吓着西塔诺夫,认真而低声向工匠们说:“把他抬到门廊里去,让他醒醒

酒……”把哥萨克拉出了工场,把桌椅摆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换着简短的言语,谈论哥

萨克的气力,预言总有一天他打架会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诺夫好象讲他熟悉的工作一样很沉静地说。

我望着拉里昂诺维奇,不解地想着:为什么这些强壮狂暴的人这样容易服从他呢?

他告诉大家应该怎样工作,就连本领高强的工匠也都听他的话。他教卡别久欣比教别人

更多,对他讲的话也更多。

“卡别久欣,你既然叫画师,就得画得好好儿的,用意大利的风格。油画一定要有温暖

的色彩的统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弄得那么冷冰冰的,带一股肃杀之

气。把脸颊画得跟苹果一样红,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对,一只看着鼻梁尖,一

只却移到太阳x去了。结果脸部没有神圣洁净的感觉,却变成狡猾庸俗的样子。你不用心工

作,卡别久欣。”

哥萨克人听着,歪着脸,接着,女人样的眼睛不怕羞地笑着,发出好听的声音说,因为

喝醉过酒,嗓子略略带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诺维奇,大老爷,本来这不是我的本行。

我生来是音乐师,却当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不,我是什么人呀?叫我当个赶车的,带上三匹骏马,嗨……”说着,他突出了喉

结,悲伤绝望地唱起来:哎嗨我要给三马车套上黑栗毛的快马,奔驰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

爱人的家。

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温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忧愁的鼻子上的眼镜,便走开了。立刻有

十几张嗓子和着他的歌声,变成一股强力的流,好象使整个工场都飘浮起来,匀称的调子震

动得工场直发抖:路熟了马儿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艺徒巴什卡·奥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

蛋黄,两手拿着碎蛋壳,发出美好的童声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声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种感情里,斜眼望着哥萨

克。当他唱歌的时候,全工场都承认他是自己的领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视着他两手的

挥动,象要飞翔的样子。我相信,要是这时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声“把一切都捣毁。”那

么,所有的人,连最规矩的工匠,也一定会在几分钟内把工场捣个稀烂。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声,永远是同样不可抵抗的和胜利的。不管人们感到怎样沉

重,他都能使他们激动起来,燃烧起来,大家都鼓起劲,发出热来,组合成一个强大的机体。

这些歌使我对于歌手本人,对于指挥他人的美的威力,发生热烈的羡慕,有一种极为激

动的感觉钻进心里,胀痛起来,想哭,想对唱着的人们叫嚷:“我爱你们。”

害肺痨的黄脸达维多夫,蓬乱着头发,也奇怪地张大了嘴,好象刚从蛋壳里剥出来的雏

鸟儿。

只有在哥萨克领唱的时候,才唱豪放快乐的歌。平常总是唱凄凉而且声音拖得很长的

歌,哼着《不害羞的人们》、《林荫下》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的死:《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

检阅自己的军队》。

有时候,由工场中本领最高的画脸师日哈列夫发起,试唱圣歌,但总是失败的回数多。

日哈列夫总是用一种特别的、只有自己懂的调子,这便妨碍了大家的合唱。

这是一个四十五六的人,干瘦,秃头,头上长着半圈象吉卜赛人一样的鬈曲的黑头发,

眉毛象胡子一样粗黑。浓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张纤细微黑的不象俄国人的脸显得非常动

人,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着一撮硬毛的唇髭,因为有他那样的眉毛便显得是多余的

了。他的两只蓝眼睛不一般大,左边那只显然比右边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个艺徒喊。“带个头唱《赞美主的名。》大家

听着。”

巴什卡在围腰上擦擦手,开始唱:

“赞——美……”

“……主的名,”几个人接上来,日哈列夫不安地嚷:“叶夫根尼,低一点。把声音沉

到心底里去……”西塔诺夫象敲木桶一样使出隆隆的声音喊叫:上帝的仆人们……“不对不

对。这个地方应该唱得天摇地动,窗子门户都会自个儿打开来。”

日哈列夫整个身子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抖动,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额角上一会儿

上,一会儿下。他的嗓子走了样,指头有空中弹着无形的琴弦。

“上帝的仆人们——明白了没有?”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地方,应该穿透外壳一直

刺到中心。仆人们呀,赞美上帝哟。为什么还不明白呀?你们都是有血有r的人。”

“您是知道的,这个地方我们从来也没唱好过,”西塔诺夫客气地说。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气地动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画师,能够画拜占庭风格、法国风格以及“艺术

派”的意大利风格的圣容。

有了神帷的定货,拉里昂诺维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圣画的原作,例如费奥多罗夫

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等珍贵的有灵圣像的摹作,都经过他的手。但他观摩原作的时候,

就大声地罗唣:“这些原作把我们拘束住了……必须坦白地说:拘束住了。……”虽然他在

工场里占着重要的地位,却不比别人骄傲,对待艺徒——我和巴维尔也很和气。他想教我们

学会手艺,除了他,谁也不管这件事。

他是一个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说来,是一个y沉的人,有时整星期跟哑巴一样默默做

工,奇怪而陌生地望着所有的人,就好象看他初次相识的人一样。他虽然很喜欢唱歌,但在

那种时候,他不唱,甚至好象连听也听不见了。大家互相目语,留心他的动作。他身子屈在

斜立的圣像板上,这圣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细毛笔仔细地画出超世绝俗

的y沉的脸,而他自己也象是y沉的超世绝俗的人。

忽然,他气恼地发出清晰的声音:

“先驱——什么意思?驱字——在从前,就是走字,先驱便是先走的人,再没有别的意

思……”工场里悄然无声,大家斜眼望着日哈列夫笑,在静寂之中,听到奇妙的话:“先驱

不能穿羊皮,应该给他画上翅膀……”“你同谁说话?”大家问他。

他不出声,没有听见或是不愿回答。一会儿,又在斯待的静寂中,听见他的话了:“应

该知道圣徒的传记。有人知道——圣徒的传记吗?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活着毫无所谓……灵

魂在哪里?哪里是灵魂?原作……对罗。——在这里。但是可没有心灵……”这种形之于声

的思想,除了西塔诺夫,引起大家讥讽的笑容,差不多总有谁不怀好意地喃喃着说:“到星

期六……又要痛饮去了……”个儿高大、身干结实的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他圆圆的脸蛋,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忧郁而严肃地凝视着屋角。

记得日哈列夫画好送到昆古尔去的费奥多罗夫斯克圣母的摹作,把圣像放在桌子上,激

动地大声说:“圣母画好了。你是一只杯子——无底的杯子,从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诚

的眼泪……”于是,把不知谁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里去了。青年们笑着,吹着口哨,

年长的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气。西塔诺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细心审视着说:“怪不得他要

去喝酒,把作品给人家真有点可惜,但这种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瘾永

是从星期六起的。也许这和那些普遍喝酒的工匠不同。是这样开始的:早上他写一张条子叫

巴什卡送到什么地方去,临吃午饭,对拉里昂诺维奇说:“今天我要到澡堂去。”

“久不久?”

“唔,天哪……”

“那么,请不要挨到星期二吧。”

日哈列夫点点秃头应允,那时他的眉毛有一点发抖。

从澡堂回来,他打扮得很漂亮,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一个蝴蝶结,缎子背心上挂一条长

银链,默默坐车走了。临走时他吩咐我和巴维尔:“傍晚的时候,把工场收拾得干净些,把

大桌子洗干净,把污迹刮去。”

大家都现出过节似的情绪。人人都振作起来,修饰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饭。吃

过夜饭后,日哈列夫带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纸包回来,他后边跟着一个女人,全身各

部膨大得难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们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给小孩子用的。

高个子的西塔诺夫,挨到她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半大孩子。她的身体非常匀称,胸脯隆起象

一座小山,碰到下颏边,动作迟缓而蠢笨。她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但圆胖而呆板的脸却还鲜

艳光滑,眼球象马的一样大,嘴很小,好象廉价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笔画出来的。这

女人装出一副笑脸向每个人伸出大而温暖的手,说一些不必要的废话。

“你们好呀。今天天气冷啦。你们这屋子气味很重,这是颜料的气味吧。你们好呀。”

她好象一条浩荡的大江,沉着有力,瞧着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话却使人打瞌睡,全是

无聊的话。在说话之前,她先吸足了气,差不多已经红得发紫的两颊,胀得更加圆了。

青年人冷笑着低声说:

“象一架机器。”

“一座钟楼。”

她撅起嘴唇,两手放在茹房下面,坐在摆好了酒菜的桌子边,靠近茶炊,马眼发出和善

的光,挨次地望着每个人。

大家都对她表示尊敬,年轻的甚至有点害怕她。有一个小伙子贪心地望着这巨大的身

体,当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

对自己的女客人也挺恭敬,说话时对她用“您”,称她做教母,请她吃东西的时候,对她哈

腰。

“您别费心,”她拉长甜甜的嗓子说。“您多费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动作,上半截总是紧靠着身边。从她

的身上,发出一种热面包的酒精气味。

戈戈列夫老头儿欢喜得结巴起来,好象教堂里打杂的在念赞美诗,称颂着这个女人的美

丽。她好心地微笑着听他说话,当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她便自己来说:“没有出嫁的时候我

长得并不漂亮呢,这都是做了妇人以后才变过来的。将到三十岁的时候,变得更加动人了,

连贵族们都对我注意过,有一位县里的首席贵族还答应送我一辆双马车……”醉醺醺的卡别

久欣,蓬乱着头发,憎恶地望着她,粗鲁地问:“为什么他要送给你这个呢?”

“自然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女客解释着。

“爱情,”卡别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那是一种什么爱情呀?”

“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很了解爱情,”女人爽脆地说。

工场因哄笑震动起来,西塔诺夫低声向卡别久欣说:“蠢家伙,恐怕还不如蠢家伙呢。

谁要是不苦闷得要死,不会爱这种女人的……”他醉得脸色苍白,太阳x边冒出汗珠,聪明

的眼不安地燃烧着。戈戈列夫老头儿抽动着难看的鼻子,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问:“你有

几个该子?”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面挂着一盏灯,炉角后边也点着一盏。灯光都不太亮,工场角落里聚着浓黑的暗

影,还没画好的没有脑袋的圣像,从暗中张望着。该有脑袋和胳臂的地方,显出平板的灰色

的斑点,现在看起来好象比平常更可怕,好象圣徒的身体神秘地从涂上颜色的衣服中,从这

地下室里溜出去了。玻璃球挂在靠近天花板的钩子上,蒙上濛濛的烟雾,发着淡青的光。

日哈列夫在桌子周围不安地走来走去,请大家吃东西,他的秃头,一会儿依向这个,一

会儿又俯向那个,细瘦的手指不住地动。他消瘦一点了,鹰鼻子显得更尖了。当他侧面向灯

站着的时候,脸颊上就映出黑的鼻影。

“朋友们,大家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说。

女的就做主妇似的说:

“您干什么呢,教父,这么忙忙碌碌的?大家都有手,知道自己的饭量,吃饱了谁也不

能再吃。”

“好吧,那就大家休息一会儿。”日哈列夫兴奋地喊叫。

“我的朋友们,咱们都是上帝的仆人,来唱《赞美主的名。》吧……”赞美歌的合唱没

有成功,大家都酒醉饭饱,再没劲儿了。

卡别久欣手里拿着两排键盘的手风琴,象只小乌鸦似的黑发的神情严肃的年轻工人维克

托·萨拉乌京拿着铃鼓,手指弹弹紧绷的鼓皮,鼓皮发出重浊的声音,铃儿活泼地啷啷作响。

“俄罗斯舞。”日哈列夫发命令说。“教母,请呀。”

“唉,”女的叹一口气站起来。“您真着忙啦。”

她走到屋子中的空处,好象一座小教堂,屹然地站着。她身穿赤褐色的大裙子,黄色细

麻纱的上衣,头上披着鲜红色的头巾。

手风琴急躁地响着,铃儿鸣叫,铃鼓丁零作响,发出叹气似的沉郁的声音,听着很不愉

快:好象发疯的人边哭边叫,把脑袋碰到墙头上。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光踏着擦得亮亮的皮鞋跟,迈着细步走着,象山羊似的跳着,同激

昂的音乐还是不大合拍。他的腿好象并不长在自己身上,身体胡乱地扭动着,那种狂乱的样

子,好象黄蜂落在蜂网里,或是鱼儿落进了渔网,一点也没有兴味。但大家都望着他,连喝

醉了的朋友,也呆望着他的抽搐的动作,默默地盯住他的面部和手。日哈列夫的面部一会儿

爱娇地害羞,一会儿变成昂然,作着惊人的变化。刚正经地板起了脸,忽然又吃惊地叹息;

略略把眼睑闭上,又张开了,现出哭相。他握紧了拳,向女的身边偷偷儿走去,突然一跺

脚,在她面前跪下,张开两臂,轩一轩眉毛,发出哀心的笑容。这时候,她柔和地笑笑,俯

视着他,低声地提醒他说:“教父,您会累着的。”

她想娇媚地把眼睛合上,但那双三戈比钱币大的眼睛,却合不住,她做了个鬼脸,露出

难看的表情。

她也不会跳舞,只是慢慢地摇晃着巨大的身子,不出声地从这儿动到那儿。她左手拿着

一块手帕,懒懒地挥着,右手叉在腰上,使她变成一个大坛子的模样。

于是,日哈列夫就在这石像似的女人身边围绕着走,变着各种的面相——因此好象跳舞

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不同的人;有沉静而温和的,有生气而使人害怕的,有怯生生、偷

偷叹着气、想悄悄儿从这不愉快的大块头女人身边逃开去的。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是咬牙

切齿,抽搐地扭着身子,象被咬伤的狗一样的人。这种无味的丑恶的舞态,引起我深深的伤

感,使我想起兵士、洗衣妇、厨娘他们的狗一般的结婚。

我现在还记得西多罗夫那句私语:

“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骗,这本是大家都害臊的事,谁也不爱谁,只是胡闹一

下……”我不愿相信“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骗”。那么,“玛尔戈王后”又怎样呢?

而且这个日哈列夫,当然不是欺骗。

我知道西塔诺夫爱上一个妓女,被她染上了脏病,他没有听从朋友的劝告,去打那个女

子,反而替她租了屋子,给她治病,而且说到她的时候,总是很温存很局促的样子。

那个胖女人还在摇摆着身子,死板板地微笑着,挥动着手帕。日哈列夫围绕着她抽搐地

蹦跳着,我瞧着她心里在想,欺骗上帝的夏娃,难道会象这种母马?我产生了厌恶她的感情。

没有头脸的圣像在暗处张望。暗夜紧贴在玻璃窗上。灯在闷窒的工场里昏昏地亮着。侧

耳一听,在重浊的脚步声和吵闹声中,听到急骤的水点从铜洗脸槽滴到脏水桶里的声音。

这一切,同我在书上读到的生活多么不同。一点儿也不同。终于,大家都玩腻了。卡别

久欣把手风琴交给萨拉乌京,喊道:“来,凑凑热闹。”

他象吉卜赛人万卡那样跳起来,好象在空中飞一样。接着巴维尔·奥金佐夫、索罗金他

们也喧闹着很巧妙地跳起来。

害肺痨病的达维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动着脚步,灰土、烟雾、浓烈的酒气和发出鞣皮味儿

的熏肠的气味,引起了他的咳嗽。

跳舞、唱歌、叫喊,每个人都记得,他在寻乐,而且大家简直象在互相比赛,看谁闹得

更巧,熬得更久些。

醉透了的西塔诺夫,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又问那个:“难道可以爱这样的女人吗?”

他的脸色好象就要哭出来了。

拉里昂诺维奇略微抬一抬瘦削的肩胛,回答他:“女人就是女人,你还需要什么?”

大家所谈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日哈列夫要过两三天才回来,再上一次澡堂,然后

大约两个星期,对谁也不理睬,大模大样地,独自躲在角落里工作。

“走了吗?”西塔诺夫抬起悲郁的青灰色眼睛,向工场扫了一眼,对自己问。他的脸很

丑,有点象老头儿,只有眼睛很清秀,和谒。

西塔诺夫对我很好——这多亏我那本抄诗的厚本子。他不相信上帝,但是在工场里,除

了拉里昂诺维奇,有谁真爱上帝,信上帝,那是很难理解的。大家爱轻浮地、讥笑地、象讲

老板娘一样谈论上帝。可是坐下来吃中饭和晚饭——大家都画十字,躺下来睡觉的时候也做

祷告,每逢节日都上教堂去。

西塔诺夫完全不做这一切,因此大家说他是无神论者。

“上帝是没有的。”他说。

“那么,世界万物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不知道……”

我问他,怎会没有上帝呢?他解释了:

“你知道,上帝多么高呀。”

说着,把长胳臂伸到自己头上,然后移下来到离地一俄尺光景,说:“人又多么低贱。

对不对?你知道,经书上写着:‘人是照着神的样式造的。’可是戈戈列夫象谁呢?”

这可把我窘住了:那个肮脏的酒鬼戈戈列夫老头,到了这么大年纪还犯俄南罪;于是我

想起维特卡的兵士叶尔莫欣,外祖母的妹子——他们身上难道有一点上帝的影子吗?

“大家知道,人同猪一样,”西塔诺夫说着,又马上安慰我:“没有关系,马克西莫维

奇,也有好人,有的。”

同他在一块儿很爽快,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就老实说:“不知道,这我没有想过。”

这也是特别的:在遇到他以前,我所见到的人,都是什么全知道,什么全谈论。

他的本子里,除了一些动人的好诗,还有许多叫人看了面红的猥亵的诗,这使我觉得奇

怪。我对他讲了普希金,他把自己本子里抄着的一首《迦芙里莉达》给我看……“普希金—

—算得什么呀?他不过说些滑稽话,可是贝内迪克托夫,这个人,马克西莫维奇,才值得重

视啦。”

说着,合上眼,低声地读:

瞧呀,那美丽妇人的

迷人的胸脯……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特别欣赏后面三行,得意洋洋地读着:就是老鹰的尖眼睛,也穿不

过这火热的门望见她的心……“懂吗?”

我很不好意思承认,我不懂得他为什么那样得意。

十四

我在圣像作坊里的工作不算繁重。早上,大家还没有起来的时候,我先给师傅们烧好茶

炊。他们在厨房里喝茶的时候,我同巴维尔收拾作坊,把调颜色用的蛋黄蛋青分好。做完了

这些,我上铺子里去。晚间,研颜料,“学习”技术。开头我很有兴趣地“学习”,可是很

快明白了,差不多每个工人,对于这个分工很细的技术都不喜爱,都感到沉闷无味。

我晚上无事可做,同他们谈船上的生活,讲书中的各种故事。不知不觉地在作坊里得到

了说书人和朗诵者的特别地位。

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些人都没有我那么多的经历和见识,差不多他们每个人,都从小就

关进作坊的小笼子里,一直待在里边。作坊里只有日哈列夫一个到过莫斯科,提到莫斯科,

他便深有感触地、y郁地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在那里一切都得小心谨慎。”

其余的人不过到过舒雅、弗拉基米尔。讲到喀山的时候,大家问我:“那里俄国人多不

多?有没有教堂?”

他们以为彼尔姆在西伯利亚,而且不相信西伯利亚在乌拉尔那边。

“乌拉尔的刺鱼和鲟鱼,不是从那儿,从里海运来的吗?

可见乌拉尔是在海边上。”

有时我觉得他们是在嘲笑我,他们说英国在海洋的彼岸,拿破仑是咯鲁加贵族出身。我

把自己亲身的经历讲给他们听时,他们都不大相信,但是恐怖的奇闻、曲折的故事,大家都

喜欢。甚至上了年岁的人,似乎也都爱虚构而不爱真实。我很明白,事情愈是荒谬,故事愈

是富于想象,他们就愈加热心地听。总之,现实的东西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大家不愿意见到

现在的贫穷和丑恶,却空想地巴望着未来。

我已经痛切地感觉到生活与书本之间的矛盾,而这更加使我惊奇。在我面前的是活的

人,是书本中所没有的。在书本中,没有斯穆雷,没有司炉雅科夫,没有逃避派亚历山

大·瓦西里耶夫,也没有日哈列夫和洗衣妇纳塔利娅……达维多夫的箱子里有破旧的戈利钦

斯基的短篇集,布尔加林的《伊凡·魏日金》和布朗别乌斯男爵的小册子。

我把那些都念给他们听,大家高兴得很,那时候,拉里昂诺维奇说:“念书很好,免得

吵架胡闹。”

我开始上劲地搜本,寻找到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读。

这是些欢乐的夜晚,作坊里静寂得同午夜一样,桌子上面挂着的玻璃球——又白又冷的

星星,它们的光线映照着伏在桌上的蓬乱的和光秃的脑袋。安静、沉思的脸,呈现在我的眼

前,有时候对书本的作者,对书中的人物,发出赞叹的声音。

他们好象都换了样,既专心又温和。在这样的时候,我顶喜欢他们,他们对我也好。我

觉得我是在我应该在的地方了。

“我们这里有了书,就象春天,好象窗上除去冬天的窗框,刚刚打开一样,”有一天西

塔诺夫说。

找到书很不容易,可没想到往图书馆去借。但我还是想出方法,象叫化子似地到处去

要,终于要到了。有一次,从消防队队长那里要到了一本莱蒙托夫的书。就在那时候,我深

深感到了诗歌的力量和对于人们的强大影响。

我记得刚读《恶魔》的头几行,西塔诺夫就张望着书,又张望着我的脸,把画笔放在桌

子上,长长的两手c进双膝之间,摇摆着身体微微地笑着,椅子在他身体底下吱轧作响。

“伙计们,静一点。”拉里昂诺维奇说着,也放下了工作,走到我在那里念诗的西塔诺

夫的桌边来。这首长诗又痛苦又愉快地感动了我,我的声音常常中断,眼里流出泪水,看不

清诗句,而更加感动我的,是作坊中低沉而谨慎的动作,整个作坊似乎都沉痛地起来,

好象受了磁石的吸引,围在我的身边。等我读完第一章,差不多所有的人全围在桌子的四

周,彼此身子紧靠着,互相拥抱,皱着眉头微笑。

“念呀,念呀。”日哈列夫把我的脑袋按到书上说。

我念完了,他把书拿过去,看了百~万\小!说的里封,然后挟在胁下,说:“这还得念一次。你

明天再念吧,书放在我这里。”

他走开了,把莱蒙托夫的书锁进自己桌子的抽屉里,又去做工了。作坊里很静,工人们

轻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西塔诺夫走到窗边,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一直茫然地站着。日

哈列夫又放下画笔,严肃地说:“这就是人生,就是上帝的仆人……唉。”

他抬起两肩,缩着脖子,继续说:

“我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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