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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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晋生指指饮水机和旁边的矮柜,喝点什么,自己倒。然后走进一个房间,拿出一架小型摄像机,接到电视机上。摆弄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月亮。

梁晋生说,这是美国的月亮。这是纽约的,纽约的月亮最暗最小。这是亚特兰大的,你看,不一样吧?这是阿拉斯加的,这儿的月亮最棒,假的一样,像舞台布景,你要亲眼看看就好了,那里的天空干净得像水晶。

茹嫣问,你拍的?

梁晋生说,为你拍的。

茹嫣说,咱这儿什么时候能看到这样的月亮?

梁晋生说,五十年?

茹嫣笑笑,那我看不到了。

梁晋生说,争取吧,我们都活长久一些。

屋里暖气很足,茹嫣觉得背脊前胸渐渐渗出汗来,鼻尖上也有细细的小汗珠闪亮。

茹嫣说,你们这儿的暖气真厉害,不收费的吗?

梁晋生说,热了吗?把外衣脱掉。

茹嫣说,能开点窗吗?

梁晋生将一侧的窗口拉开一小截说,还是年轻人厉害,不怕冷。

客厅里置放着一些真真假假的古董和工艺品,有的很雅致,有的是很俗气,但却很贵重的那一类。

茹嫣问,你工资多少?

见茹嫣问这样露骨的问题,梁晋生显然有些吃惊,他笑笑说,不多,几千块钱。

茹嫣说,你这房子是公家给的,不算,其他的这些,光靠工资够吗?

梁晋生又笑了,茹嫣啊,你可真厉害,我跟你说,你的这些问题,中纪委都不会问的。我还有些别的收入,不算太来路不正吧,以后慢慢给你交代。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相比而言,我是一个非常清廉的人,有时候都让别人讨厌了。

见梁晋生这么一说,茹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只是好奇,我对现在的官员很陌生。我父亲八十年代中期,就是一个平民了。

梁晋生说,我知道他。

茹嫣说,做过外调呀?

梁晋生神秘笑笑,突然说,我一直很想告诉你……

茹嫣问,什么?

梁晋生说,你很像我的妻子。

茹嫣立时脸就红了,不是说好半年以后再谈这个问题吗?

梁晋生说,我是说,你长得像我妻子。

茹嫣说,就因为这一点?

梁晋生说,当然不。你来——梁晋生把茹嫣让进书房,他妻子就在书桌上一副镜框中微笑着。茹嫣拿起镜框,细细打量,很端庄很美丽的一个女人,气质也很不错,只是她觉得与自己并不太像。如果硬要找一点相像的地方,那就是眼睛,都有一些隐隐的忧郁。

梁晋生说,第一次远远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茹嫣说,所以才有后来的事情?

梁晋生说,当然不。但是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茹嫣说,我能够让你产生想象。

梁晋生说,你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厉害了?

这个晚上,梁晋生对茹嫣说了很多关于他的妻子。

茹嫣边听边想,这个家伙有点特别,一般男人在这种时候,对这一类话题唯恐避之不及,他却像开专题一样说它。

他说他第一个妻子是大学同学。家里是空军的。是一个很开朗很自信的姑娘,人也很漂亮。结婚不到两年,出了林彪事件,她父亲被关进去了。她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几个月没说话。不论他如何安慰劝解,她就是不开口。一天,她突然说,我们该分手了,现在分手,我们还可以保留许多愉快的回忆。那时他们的女儿还不到一岁,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种时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很对不起,孩子只能留给你抚养,跟了我,怕会吃很多苦头。分手不久,就听说她也被抓进去了,说是她和一帮部队子女搞了一个小集团,都判得很重,直到八十年代初才放出来。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已经去了国外。

因为前岳父的原因,他不久也被发配到一个三线厂,在那里认识了他的第二个妻子,她当时是那个厂广播员。他们很快就结了婚。她让他把孩子从爷爷乃乃那儿接来。她说,孩子是要和自己的父母一起过的。孩子接来了,她就当作自己亲生的来养。大女儿一直到十多岁,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大女儿来后不久,第二个女儿也出生了。梁晋生说到当时沉浮跌宕,说到两个人几次因为各种原因生出的危机,说到她为两个孩子付出的心血……有几次,眼睛就潮了。

说完了,他沉寂了好长时间。茹嫣也沉寂了好长时间。这种被历史淘洗之后的人生,已经变成超然的东西了,似乎与他们两个现在的处境无关。

梁晋生发现自己有些伤感,自嘲地说,看来真的有些老了,我原来不像这样容易动感情。又说,你看,让你来看月亮的,说起这些事了。

茹嫣也有些伤感,梁晋生说他妻子的时候,她脑子里常常浮现出另一个人,她自己的丈夫。

茹嫣说,我不喜欢用贬损一个女人来讨另一个女人欢心的人。这样的人,你就要小心了,这一套将来也会用在你自己身上。

梁晋生走到茹嫣身边,弯下腰,两手抚住茹嫣的肩。这是他俩交往以来,最亲昵的一个动作。但他没有再做什么。他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不希望她从此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而是变成让我们互相理解的一个亲人。

茹嫣说,是。

茹嫣说着,眼里也热热的。

说着说着,茹嫣想起了江晓力说的那五要五不要,便问梁晋生,听说你挑人很苛刻,还有几要几不要?

梁晋生茫然地问,什么几要几不要?

茹嫣便说了。

梁晋生听完笑起来,说,这丫头,这哪是我的五要五不要啊?这是她自己为我定的标准吧?

茹嫣几次想把话题引到江晓力身上去,甚至直接就问问,终于还是克制住了。

31

按惯例,网友的每一次聚会,论坛上都要详细报道的,有的还是连续报道,要不就会挨骂。不附图片也是罪过。就有网友制作一批拼贴图上来,将聚会人糟蹋得牛鬼蛇神一般。作为一版之主,茹嫣只好也准备写上一段交差。她打开坛子的时候,见到夜枭早有长篇报道并附图片在上面了。那一组照片前面几张是在宾馆大堂照的,有网友对暗号、执手相认的一些场景,那时茹嫣还没到。但是有文字说明:一只一只老鸟纷纷飞来,如焉版主仍未露面。到得出现茹嫣的那一张时,已是在包间了,是茹嫣刚刚进门那一刹那的尊容,满脸惶乱,满脸绯红。文字说明是:如焉版主终于仓惶赶来,看那神色,好像是刚刚做了一件不可告人之事。接着是一幅放大的茹嫣特写。说明文字:没想到文才斐然的如版主,竟是如少女一般羞赧呢,更没想到,竟是如此美貌如此光彩照人。然后是几张碰杯,欢笑,劝酒的。接着是茹嫣起身接听电话,文字说明:正在一干老鸟酒酣耳热之时,一通神秘电话打进如版主手机……自此之后,如版主开始心不在焉。数次与她说话,她都答非所问。最后一张是茹嫣坐过的那一张椅子,在一圈面红耳赤的网友中间,很突兀地空着。文字说明:当第二通电话打来之后,如版主就消失了,连88也没说一声。我们顿时就像失去母亲的孩子,失落啊,郁闷啊,孤独啊……

这一类图文并茂的帖子,又是说自家人的故事,跟贴总是排山倒海的。茹嫣一时都看不过来。有夸奖她漂亮的,有质疑她年龄的,有让她坦白从宽,将昨晚经历竹筒倒豆子如实交代的。

匆匆看完这些图文,茹嫣的感觉,就像一位幸灾乐祸的网友说的那样:夜枭啊你这个老坏鸟,你把咱们的如焉版主放到砧板上了啊?我们可饶不了你!

茹嫣不知道这些场面是什么时候被他们摄入镜头的,只隐约记得,整个聚会过程中,都不断有人举起相机,但在没有图片出来之前,那都只是一些动作而已。先前,茹嫣也看过一些此类的即时报道,也有类似的玩笑,揶揄,恶作剧,一笑也就忘了。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才发现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的。人家并无恶意,大多都很亲热,你自己原来也加入过此类游戏,不好出尔反尔,再说你还是个版主,要有一点胸怀。茹嫣于是给了夜枭的帖子一个暧昧不明的微笑脸谱,不再说话。用网友的话说,装死狗。

接下来的几天中,一干老鸟们不依不饶穷追猛打,跟帖跟得转了页。茹嫣只是一声不吭,革命先烈一样。

一个马甲说,上级的姓名、地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地址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告诉你们。

那个诡秘的繁漪又出现了,喊了一声:你们别再严刑拷打啦!人家那是真真正正的革命机密,你们把她弄成一个叛徒,她的日子不好过,咱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几天后,梁晋生打来电话说,这两天你那个“空巢”好热闹啊!

茹嫣说,始作俑者,躲在一边看热闹。

梁晋生说,顶得住吗?要不要我上阵助战?

茹嫣笑笑说,那是助战吗?那不是和他们一起把我往火坑里推?

梁晋生故意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就先扛着,明年五月请他们吃糖。

32

上网如开车,刚学的时候,谨小慎微一丝不苟,认真到过头。等到开顺手,开得意,就容易出事了。那天邮箱来了一封信,带了一个附件。往日这个时候,茹嫣会很小心,看看来信人,看看地址信息,不熟悉的,坚决删掉。当版主一段时间来,常有网友带附件来,有文章,也有图片。于是顺手将那附件一点,结果屏幕一黑,往后怎么也打不开了。

儿子出国之前,曾给她留下了一个同学的电话,说万一电脑出了什么问题,可以找他。

茹嫣找出电话号码打过去,他家里人说,出差去了,得十天后回来。

茹嫣这才知道了自己是如何离不开电脑这个玩意了。刚刚苦笑说,这也好,消停几天。话没落音,心里就空空荡荡了。一晚上,东摸摸,西转转,啥事没干,心神不宁。看着桌上那一堆机器,不怀好意地伏在那儿一声不吭。茹嫣破例给儿子打了越洋电话,告诉他电脑坏了。儿子说,中了邮件炸弹,得高手来收拾,等那同学回来,问题不大。

给儿子打完电话,便早早洗了上床,躺下百~万\小!说。平日,下网上床,她也都是要看百~万\小!说的。她喜欢手持一卷斜依床头的感觉,认为这是网络永远不可替代的一种享受。但那天晚上就是看不进去书,躺下,心里也没着没落,折腾许久,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上班,茹嫣便到小李那儿上网,给“空巢”发了一个帖子,说自己中招,可能十多天上不了网,请大家多多关照一下论坛,qq或邮件没有回复,不要错怪人。下班前,茹嫣再去看时,见到枫叶红说,你还不快找达摩大师啊,他不光是网文高手,还是电脑高手呢,你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不是小菜一碟?茹嫣一看,枫叶红正在线,便立刻发去qq,问如何与达摩联系。枫叶红就给了达摩的手机号。

茹嫣谢了枫叶红,有些忐忑地给达摩打了电话。达摩在那边犹豫着,茹嫣便求他。达摩说,我晚上来,可能会晚一些。

劳动大师大驾,茹嫣过意不去,说约个时间地点,去接他。达摩说不用,自己来。茹嫣就告诉了自己的地址。

晚上九点多钟,达摩骑了一辆摩托来了。茹嫣对达摩骑摩托有些奇怪。茹嫣印象中,如今骑摩托的,除了财力不济又爱时髦的小青年,就是那些东奔西跑的小生意人。

达摩放下头盔,掏出他的一包工具光盘,烟不抽,茶不喝,便开始干活,像一个职业修理工。半个多小时后,一切搞定。茹嫣这才舒了一口气,千恩万谢。达摩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后,就准备走了。

茹嫣说,忙了一通,也不坐坐?那天听说你要参加聚会,就想见你,和你聊聊,没想电脑坏了,反倒能把你请到家来。

达摩问,聊什么?

达摩这样一问,就把茹嫣给问住了,想想说,给我的文章提提意见吧。

达摩一笑说,我不是说过了吗?

茹嫣说,你那几个字,就算说了呀?你的御批就这么金贵?我后来还有那些文章呢。

达摩笑笑说,都在那几个字里。

茹嫣说,像禅语一样啊?

达摩这次就大笑了,哪有像你这样征求意见的?这是当年入团积极分子的语言呀!

达摩这么一说,茹嫣就不好意思了。

见茹嫣真的想说说话,达摩说,那就给我下碗面。

茹嫣一惊说,还没吃晚饭?

达摩说,干我们这一行,有时闲,有时忙。

茹嫣急忙冲进厨房,点火烧水。打开冰箱看,除了几碟剩菜,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心里火急得很,一边在厨房大声说,你又不先说一声,看拿什么给你吃?

达摩说,光面条就行,多给点辣酱。说完,便忙里抽空上网去了。

茹嫣倒下去半筒面,那是她三餐的量,又打了几个j蛋,也是她三餐的量,端上来满满当当一大碗。

达摩饿了,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往嘴里送,一边吸溜一边抽着空说话,挺喜欢你的文字……一个人文字好,不容易。把故事编好,不难……把道理说好,也不难,把文字弄好……就难了。这是一种天赋。就像一个人唱歌……把音色唱好听,不难,把旋律唱准确,也不难……把歌唱出味道来……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浑然天成……就难了。

达摩这一开口,就把茹嫣给震住了,心里直叫,真是高人。别看一个小修理工模样,真人不露相呢。看来,网上那多人对他的崇拜不是没有道理的。

达摩又说,写文章……章法可以学,辞藻可以学……知识理论,也可以学……只是文字感觉,几乎不可学,只可以悟……所以,我不能对你说哪里好哪里不好,因为我说你这一处好……你把它放到另一处……可能就不好了。

茹嫣看他那如狼似虎的样子,有些心疼,多年来没见过这样的吃相了,就说,先吃,又没人和你抢,吃完慢慢说。你说的这些,我真有同感!只是说不出来。有时候,读到一段好文字,会让我喜欢得像拣了一个宝贝。有些名人大家的东西,我看几段,看不下去,只有不看了。我知道别人都在说,那东西怎么好怎么好,可是你不喜欢,真没办法。

茹嫣对文字有一种格外的挑剔,文字不好,不光就不完美了,还令人生厌。甚于她母亲对手脚的挑剔。

茹嫣又说上网,说了上网以来的种种感受。

达摩说,刚上网,都很新鲜,就像一个孩子刚刚入学……花花绿绿,一大片小朋友……各种模样, 各种脾性, 很想加入到这个新集体当中去……日子长了,也会生出问题来的……生活里有啥,网上也有啥。

茹嫣一笑说,这网上谁也不见谁,机器一关,不就清闲啦?

达摩说,没那么简单,我就知道……有人被网络弄疯了的。

茹嫣说,有那么邪乎?

达摩说,网络像一个舞台,比现实更浓缩……更夸张,还有很强的表演性……容易让人激动,容易让人上瘾……不是说关了就关了。

茹嫣又说到网络信息的新鲜,看到了许多原来不可想象的东西。

达摩说,这就是中国网络的特色了。在一些国家,网络只是许多媒体的一种,没有表达上的特权。它的意义只在它的工具性,就像你到北京去,可以坐火车,可以乘飞机,也可以自己开车去。但是中国不同,传统媒体,许多事情不许报,许多话不许说,网络可以,于是网络就不再是工具意义上的区别了。网络的长处在这里,网络的隐忧也在这里了,一个东西,一旦滑出常轨,就会有副作用。

茹嫣上网不久,对于达摩说的这些,感触不深,后来遇到种种困扰之后,才记起来达摩这番话。

说话间,那一大碗面条就被吃得干干净净了。达摩脸上冒着汗,眼睛散了神,一副小酒微醉的模样。

茹嫣说,真羡慕你吃东西的那个境界。

达摩说,女儿老说,看我吃东西害怕。

达摩自己想想也笑了,说,五十出头的人了,吃起东西来,还像个民工。

说到孩子,茹嫣便问达摩。

达摩说,已经出嫁了,在一家超市收银。

茹嫣便奇怪,说,你孩子没出去?

茹嫣以为,达摩这样的人,孩子不知会出息成啥样呢。

达摩只淡淡说,没有。就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她也不喜欢读书,混了一个大专,就工作了。不过,她比我的学历还高一点。

茹嫣狐疑地问,你说什么呀?你没读大学?

达摩说,在厂里混了一个职大的文凭,现在像废纸一张。

见茹嫣对职大很陌生,达摩就说,企业的职工大学,前身是721大学。

茹嫣问,什么是721大学?

达摩说,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啊?文革中,毛主席不是有一道最高指示,叫“七二一”指示?

茹嫣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又问,什么是“七二一”指示?

达摩便只好将“七二一”指示背给茹嫣听,再将当时的学习内容一一细说,说得两人都笑。

两人于是就这样谈开了。

茹嫣发现自己在达摩面前很松弛,既没有把他当个大师的敬畏,也没有将他看作一个男人的紧张,好像自己的一个兄弟,一个老邻居。这个晚上,茹嫣很想讲话,不停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说读书,说电影,说儿时的故事,说如今社会上种种事端……茹嫣说这些的时候,也不斟字酌句,也不拿腔捏调,大大咧咧像在菜市场一样。达摩呢,大多时候只是听着,时而微微一笑,时而应和一声,像一个很乖的听者。

想起网上对达摩的种种猜测,茹嫣终于就问了达摩是干什么的。

达摩听了一愣,然后诡异地笑笑,反问道,你看呢?

茹嫣突然就笑了,一个适龄男子,请人家到家里,帮你弄了电脑,谈了半天文章,竟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干什么的,自己真是很疯张了。

茹嫣有些夸张地打量他一下,她的经验无法让她判断。说是个专家学者吧,那气质模样那一身行头还有那摩托车,都不像。说是个普通草民吧,他口里说出来的话,怕是一些正经专家学者也说不出来。便只好乱说了,我看像一个修行者。

达摩说,差不多。

茹嫣说,你的这个达摩,是那个面壁的达摩?

达摩说:以前是,现在不是。

茹嫣不解地嗯了一声。

达摩:我面壁的时期已经过去。我面壁的时间,比十年长得多。

茹嫣:那现在——达摩:现在?后面应该还有三个字。

茹嫣:三个什么字?

达摩:克利斯。

茹嫣当然知道达摩克利斯,此话一说,茹嫣便心头一震,知道此话分量不轻。

茹嫣嗔笑说,不愿告诉我?

达摩说,电器修理工。

茹嫣说,你当我相信?

达摩认真说,你当我骗你?给人家修彩电、冰箱、空调,现在也修电脑,修碟机、音响……还有,手机也修。

达摩说完,有些狡黠地笑笑。

茹嫣听了,就想起刚才弄电脑的时候,他那只手握着小巧精致的鼠标格外别扭,那手指骨节突出,皮肤粗糙,手纹里有一些没洗干净的油渍,指头又短又平,一般人的指甲该是竖长,他的却是横宽,似乎给磨去了一半指尖尖。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在鼠标上,在键盘上,笨拙又灵活地动作着,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于是茹嫣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像感动,又像悲悯,还有震撼。

茹嫣问,你怎么会有这一套手艺呢?

达摩说,本行啊!我原来在无线电厂干活,这些东西都是通的,有点小聪明就行。像空调啊,冰箱啊,简直像玩具一样,看起来模样吓人,里面简单得很呢。

达摩简单地对茹嫣说了自己的工作经历。

茹嫣问,现在是自己开店呢,还是走街串巷接活?

茹嫣这个小区也经常有些这类修理工在楼下吆喝揽活。

达摩说,都不是。给几家电器厂商做售后服务。人家接到客户投诉,就去干活。有时候自己也接一点业务。很自在的。多做就多做,少做就少做。

茹嫣问,你怎么不搞你的专业?

达摩说,这就是我的专业啊。

茹嫣说,我是说,写文章,搞研究。

达摩笑笑说,我是个野狐禅,连个正经文凭都没有,上不得人家的正席。

茹嫣说,你在网上影响那么大,文章写得那么漂亮,怎么上不得正席?

达摩说,在网上混不作数的,你看有哪个正经专家学者在网上混的?什么核心期刊,大部头专著,才是吃饭当家的。网上的东西,对他们说来总是旁门左道,就像当年穿牛仔裤、蝙蝠衫,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街头男女,到得后来,才有正经人穿了。

茹嫣想起自己不也是这样,不禁就暗自笑了。说,你给报刊写文章吗?

达摩说,也写。但是没有网上自在,怎么想,就怎么写了。给正规报刊写,总像一匹野马要套笼头一样。

茹嫣说,报刊有稿费呀。

达摩说,没我修一台冰箱来得快。冰箱还不删稿。

茹嫣像是安慰地说,不过,有价值的东西,总归是有价值的,不在乎放在什么地方。

达摩反过来问了茹嫣的专业。茹嫣如实说了。

达摩说,好专业。植物看似平平淡淡不声不响的,其实是一个奇迹。就那么一点土壤,加上阳光空气水,就长出一种生命来了。可以说,她是一切生命的生命。

茹嫣觉得达摩几句大白话,却说出了植物的真谛呢。就应和说,是,植物真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大至牛马猪羊,小到鱼虫雀鸟,人就别说了,都得靠它,食物链的第一环,也是生命链的第一环。

达摩说,简直是一种宗教啊,一种大自然中最永恒的宗教,应该让人敬畏的。奇怪的是,许多民族有动物崇拜,蛇啊,牛啊,老虎猴子啊,植物崇拜的很少。你们研究植物的,不知道做过这一类文章没有?

茹嫣笑笑说,你说的这些,该是你们人文学者的事啊,我们的研究,是把它们当作科研对象,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可以入药,哪些可以防沙护坡,可以作工业原料……

达摩说,像这样,对它们没有一种生命情怀,没有一种感恩和敬畏,人们迟早会把地球上的植物毁光。

达摩如此一说,茹嫣就惊呆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达摩说,不早了,该走了。

自打达摩刚才说了他的职业之后,茹嫣一直在心里折腾着,人家以此为生的,该付给工钱才好。于是怯怯地说,我应该给你钱呢。

达摩问,什么钱?

茹嫣说,修电脑的钱。

达摩说,哦。我的工钱很高的。

茹嫣笑笑说,高也得给呀,你是以此为生的。

达摩想想说,一般我上门,只要修好,就是五百。

茹嫣听了,心里一疼,觉得有点讹人。但人是自己请来的,东西也修好了,再说,自己也不知道按行情该给多少。尽管有一丝丝不悦,还是强笑着说,行,我这就拿去。

达摩见茹嫣正要进卧室去,又说,不过,我今天忘了先给你说好价钱,先不说好价钱,事后要钱是不合适的,不符合诚信的原则,所以这一次就算了。

听到这里,茹嫣才听出达摩在跟自己开玩笑,心想,这个坏家伙,幸好自己没有垮脸,与他讨价还价呢。红了脸说,那怎么行呢?

达摩说,下次吧。下次再坏了,两次钱一起收。

茹嫣忽然想起自家的一些电器。丈夫走了三年,家里那些东西就不断出毛病。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最大的烦恼就在这里。每当这种时候,茹嫣都会和自己赌气,心里说,一定要嫁个人了,谁能修理这些东西,就嫁给谁。

丈夫在的时候,家里一应修整添补之类的事,茹嫣是从不c心的。最多张一张口,水管漏水,灯管憋了,煤气灶有味……剩下的就是他的事。丈夫出差在外,茹嫣便对付几天,待他回家解决。丈夫喜欢自己动手,做不下来的,也由他去街市上请人。如今剩下茹嫣一个家务弱智者,那些东西便欺负人一样,毛病越出越多,越出越大,冰箱灯早就不亮了,吸尘器漏气,空调一开起来就像拖拉机,cd耳机有一边不出声,几扇橱柜门的合页断了,电视遥控器不灵,要就不走台,要就一跳好几个,电饭煲不跳闸,一直把饭烧焦……弄得家里充满一种末世的衰败感,常常让茹嫣沮丧。也想过去街上请人,但听说有人上门之后杀人劫财,就不敢了……茹嫣对达摩说了自己的这些烦心事。

达摩帮茹嫣看了几样,说,问题都不大,空调压缩机的固定螺栓松了,紧一紧,加个防震垫圈就行。cd耳机线断了,找到断点,焊一下。遥控器触点脏了,拆开用酒精擦洗一下,都是几分钟的事啊——说到这里,达摩似乎感觉到这个家庭的问题,便说,你先生呢?

茹嫣说,不在了。

达摩语噎了一下,说,改天我来。今天太晚了,也没工具。

想想刚才对达摩的冤枉不说,又给人家扯上些新麻烦,茹嫣有些不安,忙说,你千万别当回事……再说,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达摩走到门口,将放在地上的头盔带上,笑笑说,写点好文章,让咱欣赏欣赏,就是谢我了。

说罢就走了。

楼下,不一会儿传来了摩托车的突突声,然后呼地一声远去了。

达摩走后,茹嫣就立马去看他的那个论坛。

达摩的论坛叫“语思”,与语丝、雨丝同音。页面风格很俭朴,淡黄底色淡棕隐格,像以前的信笺一样,内文字体是楷书,较大,让人耳目一新。此外没有多少花哨。

看那一篇篇宏大高远锐利深刻的文章,怎么也和刚才那个小个子男人搭不上界。那些精致灵动的文字,是那些粗糙短拙,还嵌着油垢的手指头敲打出来的么?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说了那样一些看似随意,实则精彩的话,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此达摩即彼达摩。

茹嫣一边看达摩的文章,一边开始隐隐不安起来,自己竟如此轻薄地差遣一个这样的人,还想让他再来给自己修理空调、耳机、遥控器……想着想着,茹嫣就拨了达摩的手机。响了两声,达摩很快就接了。

茹嫣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慌乱中临时挤出一句话来,到家了吗?

达摩说,早到了呀,都什么时候啦!

茹嫣又说废话,谢谢你了。

达摩说,你不是已经谢过啦?

茹嫣也笑起来,此时她才稍稍定下来,说,我再谢一遍,不行吗?

达摩说,行啊,你以后每天谢我一次都行。还没睡啊?

茹嫣说,看你的文章呢。

达摩说,我的文章有那么害人吗?弄得别人不睡觉?

茹嫣说,真是很害人呢。

达摩说,你可真会夸奖人。其实,害人的好文章很多,只是你没看到,我这两天发几个网址给你。

茹嫣说,比你的还害人吗?

达摩说,你是一叶障目瞎子摸象啊,你看了就知道。

茹嫣说,你是一个谦虚大度的人。

达摩说,你错怪我了,我可是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你只是看到一点假象而已。

茹嫣又笑了,说,我倒是真想看看你是如何骄傲的。

说着说着,茹嫣又觉得此达摩又非彼达摩了,一瞬间,她竟然记不起来刚才那个来家达摩的模样了,只有电话里的声音,便是全部的达摩。

达摩后来说,你记下我家里的座机号,我回家后一般会关掉手机的,今天刚好忘了。有时候他们会在半夜找我去做一些紧急维修。

茹嫣对达摩的身世一无所知,凭直觉,他该是这个城市中普普通通的市民。茹嫣的生活环境很单纯,四十多年来,就活动在那么几块地盘上。部队大院,机关大院,学校校园和那个清静的研究所大楼,中间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在母亲系统的农场,周边也都是一些同系统的孩子。从小到大,满耳朵听的都是各种北方风味的普通话,对于达摩这样地道的原住民很陌生。可以说,对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和大部分成员,茹嫣不比哪个非洲国家熟悉多少。

这一个晚上,茹嫣就纠缠在写作者达摩与修理工达摩的冲突之中。所有的经典艺术,几乎都告诉过她,一个才情出众内心高贵的人,同时也会有一副风度翩翩挺拔雅致的外表,即便是满脸疤痕神色y鸷还瘸着一条腿的牛虻,也曾有过亚瑟的英俊与潇洒。她想,艺术家总是太过慷慨,常常把一切优越都同时给予一个人。而上帝却公正又残酷,他常给人一副风流倜傥的躯壳,又让他浅薄猥琐;给人一个平庸粗糙的外表,却让他才华出众情怀高贵。

至此,茹嫣开始怀疑母亲那些关于手脚的八卦说法了。

33

进入十二月,一年的热闹就都来了。冬季寒冷,旧岁既逝,人们总要制造许多温馨暖人的气氛。月初,坛子上,邮箱里,qq上,就开始出现祝贺圣诞、迎接新年的电子贺卡。有自制的,有扒来的,有专业网站代赠的。“空巢”上的老鸟们,大多有儿女在外,于是,虽然一把年纪,也掺和到这日益兴盛的圣诞潮里来了。满坛子的雪橇、驯鹿、戴红帽子的圣诞老人,还有圣诞音乐。接着就是元旦,旧去新来,光y荏苒,总有许多感怀许多回想,特别到了这样的年纪。元旦一过,春节就接踵而至。反正这一个来月,随处都洋溢着喜庆吉祥气氛。聊天室为此举办了好几次大型晚会,平安夜,五洲四海家长子女都来聆听或演唱宗教音乐、西方歌曲;新年前夜,大家一起守候那午夜钟声;大年三十呢,竟连央视的春节晚会也不去光顾了,自己一伙子人搞起东西南北中民歌擂台赛,让那些不能与孩子团聚的老鸟们得以熬过那些落寞那些思念。

今年是茹嫣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度过这些个容易让人伤感的节日。她想,幸亏有了网络,有了那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晚会,有了儿子不时传递回来的影像和声音,有了那个与儿子同名的让人怜爱又让人c心的小狗,再就是,有了一个从地下冒出来的梁晋生。

茹嫣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老母亲就住到南方的姐姐家,那儿暖和。几年来,要聚就是茹嫣过去。本来,这个春节茹嫣也有这个打算,但是突然犹豫了。为什么犹豫,茹嫣自己也说不清楚。过年前些天,梁晋生打来电话说,能和我一起度除夕吗?这时茹嫣才明白,自己不去南方,是在等这一句话。

梁晋生接着说,我已经想好了一副春联,上联是:两个孤苦伶仃人,下联是:一个相濡以沫年,横批是:凑个热闹,怎么样?

茹嫣一听就笑了。想了想说,平仄对仗还有点毛病——梁晋生急了,说,别要求太高啊,我又不是科班出身。

茹嫣说,我还没说完呢——但是!文字平中见奇,很大气啊!

梁晋生赶快说,谢谢夸奖!

茹嫣说,不过,又有些矫情呢,你能孤苦伶仃吗?多少酒宴盼着你去呢。你随意推开哪一家的房门,说我来蹭你们的年饭啦!你看看,电视台的不马上就扛着机器跑来了?

梁晋生说,那样的时刻,那样的酒宴,你愿意去吗?

茹嫣说,我去干嘛呀?我要在家守儿子,他说好要上网给我拜年。

梁晋生说,我来陪你守?

茹嫣赶忙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不爱撒谎的她对母亲说,今年车票机票都很紧,不知最后能弄到票不。

母亲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今年你千万别来了。咱们这儿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有一种怪病,一得就死没药治的怪病正在流行,你姐夫他们医院都紧张得不得了。满城的板蓝根都卖断了挡,白醋涨到几百元一瓶。

茹嫣说,咱这儿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母亲说,不让讲啊,都是手机上的那个什么在发通知,你姐一天接多少个。你那儿也千万小心,那些返乡的,路过的,说不定就带到你们那儿了。

茹嫣上网一查,几个论坛上果然有一些零零星星语焉不详的帖子提到这种怪病,但没有一条正式消息。

南方的几个网友,本已说好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待茹嫣,便一直催问茹嫣的行程,茹嫣说了毁约的理由,他们也就说起那个怪病来,说他们那儿不让说。没想到这几个帖子上去没几分钟,就莫名其妙没了。便有人出来责问茹嫣,为什么删帖????茹嫣委屈地说,孤鸿版主教给她的删帖技法一次没用过,现在早已忘掉。于是又有人说,这一类容易引起社会混乱的帖子,专门有人盯着呢。特别是像咱们这样与海外有关联的网站。茹嫣问,是谁盯着?有人答道,这可不好说,说不定现在正暗中看着咱们笑呢。茹嫣说,不能给个理由吗?有人说,这类事要什么理由?焉版主啊,你可真是一只童话里飞来的天使鸟啊。结果没几分钟,这个帖子也不见了。

茹嫣不信,再一次上贴:南方发现一种不明怪病,传染性很强,望各位网友注意预防。这一次更干脆,跳出一个“服务器故障,暂时不能发贴”的窗口。茹嫣这才知道,以为是一个自己当家的小沙龙,原来还有一个从未露面的婆婆在帘子后面盯着。一瞬间,她又是气恼又是沮丧,几十上百个人的论坛,给大家提个醒,又怎么啦?母亲不会撒谎,当医生的姐夫更不会无中生有……鼠标一点,就关掉电脑,从不说粗话的茹嫣低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骂完后,想想就笑了,这是和谁在斗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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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天下午,茹嫣听得楼下有摩托声,心里就有一种感觉。果然,门铃响了。是达摩。

达摩站在门外,穿一身蓝色工装,背一个大帆布包,手里拎着一只头盔,乐呵呵地说,刚在你们附近干完一趟活,一看时间还早,干脆就再来给你干了。这两天降温,估计你也该用空调了。

茹嫣说,你还当真了?我已经习惯了,你来坐坐,喝口茶,我就很高兴了。

达摩说,你习惯了,我还不习惯呢,想着你那空调哐哐响,就像身上痒痒没有挠。

茹嫣笑了,别人痒痒,你难受什么呀?

达摩说,这个你就没有体会了,这叫强迫症。

达摩站在门槛外,从包里掏出一双鞋底两两相对的干净布鞋,一条腿单立着将布鞋换上,然后将换下的那双旧皮鞋放到大门外。

茹嫣说,还自己带鞋呀?

达摩说,如今那些讲究的人家,有时候会为难,不换吧,脏了人家的地板,换吧,又脏了人家的鞋。

达摩一边换鞋,一边说着强迫症:我们厂原来有一个化验员,女的,爱整洁,谁的肩上有一根头发呀,胸前有一颗饭粒呀,非得给人家扒拉掉不可。连商场里的那些塑料模特,衣衫不整的,她都要去扯平它。一次,在公共汽车上,见前排一位男乘客,一边衣领折着,缺了一边似的,一路上就难受着,几次想动手去扯,又不敢,想说说,怕人家误会,结果一路思想斗争,到了要下车了,就下定决心鼓足勇气,用胳膊肘对准人家那衣领一蹭,扭头一看,果然就把那领子刮顺了,这才舒舒坦坦回了家。

茹嫣听着,笑得弯下了腰。

达摩说,有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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