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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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秦海鸥得出这个结论,脑中骤然变得一片空茫。

但是在片刻的茫然后,他的心中便涌出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他拒绝承认这个结论,几乎本能地想要否定自己的想法。

谭硕怎么会抄袭别人的作品呢?秦海鸥不愿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是真的。

他又将两份乐谱翻回到第一页,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几遍。他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希望能找到证据证明这是模仿而非抄袭,可是无论他怎么看,他都无法说服自己改变想法。

这两部作品的相似度实在太高了。它们在宏观结构上出奇地一致,而这种在结构上的抄袭就是复制了支撑一个音乐作品的最重要的基础。对于这样的大型音乐作品而言,结构是非常重要的要素,作者会事先对作品的整体结构进行构思,然后再开始动笔创作。虽然对于结构的抄袭不容易被一眼认出,但只要仔细对比,还是能够发现。另外,在所有的关键节点上,两部作品都高度地一致,例如钢琴独奏的华部分,转调的安排,连接部的写法等等,每一个拥有重要功能的段落都无一例外地被复制了过来。不仅如此,两部作品的主题也很相似,《星海》的旋律只是在《长夜之歌》的基础上稍加改动,旋律的骨架和旋律的风格都没有变化。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例如每个乐章开始阶段的配器都是一样,甚至就连展开部中的不少片段都被原封不动地抄了下来,连一个音符都没有改动。

这是对一部钢琴协奏曲进行的极其粗暴而彻底的抄袭——配器是照搬,和声是照抄,旋律是略加修改以用作表面的掩饰。秦海鸥将两份乐谱反反复复地翻看,本想为谭硕开脱,却越看越觉得谭硕的抄袭是无法反驳的事实。换作是任何一个对音乐创作有着基本常识的人,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秦海鸥回想起前两次提及手稿时,谭硕的态度与说过的话。他终于明白了谭硕先前的种种反应究竟是为何。那时谭硕告诉他,这部作品是上学时写的,因为写得不好,所以不愿给别人看。后来他偷看到手稿的一小部分,事后便觉得谭硕是在说谎。如今看来,谭硕果然没有说实话。谭硕显然是因为抄袭的作品无意中被人发现,做贼心虚所以才不让他看的。

谭硕不仅将《长夜之歌》严丝合缝地抄了下来,还加以掩饰并且改换标题,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已经违背了音乐创作的基本道德,是令人不齿、也令音乐界深恶痛绝的事。

谭硕竟然做出这样的事,秦海鸥在震惊之余,心中只觉说不出的难受。他向来非常反感和厌恶这种行为,可一想到对方是谭硕,他的心情又变得十分复杂。

秦海鸥不得不去想,谭硕是不是为了掩盖这件事,所以才把手稿扔掉?谭硕到底有没有认识到这么做是不对的?他是否只抄了这一个作品?在他的几大筐手稿中,是否还有别的作品也是抄来的?

秦海鸥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先前自己请吕立秋和陈诉来帮谭硕录音,那个录音的作品是不是也有问题?!

然而这个念头几乎在形成的瞬间就被他抹掉了,因为他实在不愿往深处想下去。

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一位作曲者身上,一旦被人发现,都会使声誉遭到重创,也会成为其创作生涯中难以抹掉的污点。秦海鸥又想,谭硕之所以改行卖米粉,是不是因为这个抄袭的作品引起了风波,导致他无法在音乐界立足,所以只好退出那个圈子,自己另谋出路?毕竟这种声誉上的损伤极难恢复,就算将来能写出更多的作品,甚至是好的作品,人们也会带着对抄袭者的恶劣印象来进行评判。

这天晚上,秦海鸥连晚饭也没有下楼去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星海》抄袭的是《长夜之歌》,是一个他如此喜爱的作品,这已经令他感到痛心。可是做这件事情的人是谭硕,是一个他如此信任并且充满期待的人,这又令他感到不知所措,无比混乱。

秦海鸥很难将抄袭别人作品的谭硕,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谭硕视为同一人。在他看来,这二者根本是矛盾的,是两种不可能同时存在的现实。回想这几个月来在龙津镇上的经历,当他喝醉的时候,是谭硕把他背回了客栈;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是谭硕开解了他,让他从绝望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而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谭硕又在音乐上给了他很多的帮助,让他找回了弹琴时的快乐,只有在谭硕面前,他才能够彻底放松地进行演奏。

自从秦海鸥退出乐坛,谭硕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真正地卸下包袱、并帮助他将微小的希望重新燃起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从来没有给秦海鸥带来任何负面的影响。相反,他总是那样乐观、幽默,虽然看起来散漫不羁,对许多事情都不在意,可实际上却细心而敏锐,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关照着身边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尽管秦海鸥已经知道谭硕的身上也藏着一些秘密,这个人却始终给他一种磊落的感觉。哪怕是在他发现对方说谎之后,哪怕就是现在,他面对不可否认的事实,这种感觉也依然没有因为抄袭稿件的出现而彻底消失。

秦海鸥一面质疑谭硕,一面却又想继续相信他。两相矛盾的心情奇异地在心头共生,彼此排斥互不相让,都不肯松动分毫。

难道他真的看错了谭硕吗?难道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他所看到的全都是假象吗?

秦海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椅子上瞪着谱子出神。

世事无常、人心叵测,这些道理他听人讲过,却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抄袭事件在音乐界历来都有,可这样的事向来离他很远,从不曾发生在与他亲近的人身上。但他知道抄袭就是抄袭,黑白不能混淆,是非不能颠倒。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件事已经足以推翻他对谭硕的看法,也足以瓦解他对谭硕的信任,可是情感上他却不能接受,他从心底里拒绝将谭硕看做一个如此不堪的人。

他深陷在这复杂的情绪中,又翻来覆去地看那乐谱,密密麻麻的细小音符看得他眼睛发花。他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直到他终于感觉到累,躺倒在床上,却难以入眠。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感觉睡得很浅,不一会儿就睁开眼睛,却见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不想去柳岸练琴,甚至不愿意下楼,因为一想到在楼下有可能碰到谭硕,他就感到无所适从。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该如何去面对谭硕呢?

秦海鸥很想这就去质问谭硕,他还想知道谭硕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如今是否已经诚心悔改。

可是他忍住了这股冲动。

秦海鸥不确定谭硕是不是因为抄袭的事情败露,所以才离开音乐圈改行卖米粉。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已经影响了谭硕此后十年的生活,倘若他现在向谭硕挑明,势必让双方都陷入尴尬的境地,尤其会让谭硕难堪。况且谭硕已经两次拒绝把手稿给他,这一次是他碰巧从曹楠那里买回来的,他不知道如果谭硕发现他将手稿找了回来,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两人是否还能将谈话心平气和地进行下去。

秦海鸥左思右想,烦闷不已,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留在了房间里,哪都没有去。

秦海鸥一早上没有下楼,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天亮以后珠珠眼看着伙计们吃完了早饭,客栈里的客人们也都陆续出门游玩,终究是放心不下,便来到二楼敲响了秦海鸥的房门。

秦海鸥也知道自己让珠珠担了心,只好起身开门,谎称昨天下午有点中暑,身体不舒服,所以一直在睡觉。

他的样子看上去的确不怎么好,面带倦容,眼角里有些血丝,整个人明显神不济。珠珠便没有怀疑,又怪他不早说,询问了一番,见他不似有大碍,就下楼去给他拿吃的。

秦海鸥把桌上的谱子了起来。他不想让珠珠看见,而且经过一夜苦思,此刻他感到非常疲惫,完全不想再多看那谱子一眼。

珠珠很快就回来了,端着豆浆和小笼包,指间夹着一页纸。她先将吃的放在桌上,然后将手里的纸递给秦海鸥:“昨晚曹楠来找你,说你在他那买了东西,落下了一页,他给你送过来。你一直没下楼,我就先替你着了。”

秦海鸥接过纸道了谢,却没有去看。珠珠又叮嘱了一番便离开了。秦海鸥关上房门,转过身,捏了捏手里的纸页,猛地曲起手指将它揉成一团。

刚才珠珠提到曹楠,令他突然感到非常后悔——他当初为什么要将那部手稿找出来呢?早知道事情的真相是这样,早知道今天他会如此烦恼,他宁愿永远也不知道真相。那时他为什么要去翻谭硕的柜子呢?他为什么要忍不住去偷看呢?他为什么要从曹楠那里将手稿买回来呢?!

他将揉成一团的纸狠狠扔在地上,走回桌旁坐下。可是,对着珠珠拿来的东西,他仍然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坐着发呆。

不知这样坐了多久,秦海鸥听见院子里有了点熟悉的动静。他缓慢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一眼便看见谭硕也已经起床了,估计是过来蹭饭,正在院子里逗狗。

这一幕令秦海鸥觉得很刺眼。若换作是从前,他一定会跑下楼和谭硕一起玩,但是现在他只想回避这个人。

秦海鸥从窗边退了回来,一直退到床边,茫然地坐下,望着面前的地板。他的脑子转得很慢,思维几乎停滞,一方面是因为疲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一旦他去考虑这件事,他就会被不同的情绪撕扯着,得不到片刻的休息。

他望着面前的地板,地板上还有那团皱巴巴的纸。他出神地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楼下也变得安静了,清晰的意识才渐渐回到脑子里来。

秦海鸥看着那团纸,他这才发现,那不是一页乐谱,上面没有排列整齐的五线,而是一张白纸,上面似乎写着一些字。

他心里一动,过去把它拾起来展平。这果然是一张白纸,一面是完全空白的,另一面的下部用钢笔写着字,由于时间太久,墨迹已经非常陈旧了,但秦海鸥还是立刻辨认出这是谭硕的笔迹。

谭硕在这张纸上写着:

第一钢琴协奏曲

——写给苍穹下的星海,草原上的歌声

在这句话的右下角,谭硕落了两个日期,并再次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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