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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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李静还是听摩西的话换上了。她的身体,摩西似乎比她自己还多一分小心。但是,即使这样,在摩西听说七夕节就是东方的情人节时,还是想着和李静一起去逛花灯会。

万家的马车,即使有知府和节度使家的公子在,万麒还是大刺刺的坐了中间的座位,当然,非常时期的李静,也有幸坐上了万麒特地加了靠垫和软榻的主位。

剩下的四人,王炎和魏纪一边,魏纪挨着万麒。摩西和朱说一边,摩西一直握着李静的手。

马车上,多是王炎和万麒在说话,王炎虽然不过是四年前才随着知府搬到了宋州,但是,对宋州城的了解,尤其是对那吃喝玩乐场所的熟识,绝不亚于李静这个土生土长的宋州人,甚至比多半时间在府中习武读书的魏纪更像宋州人。万麒,商人出身,加上母亲娘家是宋州的,对宋州的熟悉更像如数家珍。

王炎虽是极力想要表现的“从良”,但是,说到游玩行乐,他那本性还是暴露了七分,万麒还能不动声色的与他交谈,只是苦了坐在两人之间的魏纪。而摩西,听了王炎的话,抓着李静的那只手,指甲几乎嵌进了李静的r里。万家的马车,加上之前刚刚对王炎发过火,李静也不好发作,只能用另一只本来放在小腹的手,附上了摩西的手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

同时,李静那眼角的余光看向朱说。朱说临出门前到门房那里拿了他的行李,换了他自己的衣服。洗的发白的蓝色儒衫,跟其他几位锦衣华服的人相比,生生落得寒碜;但是,他坐在那里,竟是神色间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甚至,只是用余光看着他的侧面,李静错觉的感到,他的周身,似乎散发着一种光芒,就是那种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光芒。这种光芒,至今为止,李静只在李让一人身上看到过。

但是,李让因为锦衣玉食,反倒让那份光芒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不那么耀眼;而朱说身上,虽称不上褴褛,但绝对是寒碜的衣饰所带来的反差,犹如“败絮藏金玉”,反而现出一种光光华潋滟,咄咄人的气质。

尤其是,朱说一看就是出身贫寒,加上年龄在那里,比李让多了生活和岁月的磨砺。如果说李让是一块人人一眼就能辨认上好的和田玉的话,朱说似乎更像一个被石头包裹着的价值连城的极品玉石。

李静虽然年幼,但是,见识过苏家一家的人物,又整日与李让、万麒这样的人呆在一起,看人的标准,无形中已经拔高了许多;而只是在万麒和王炎嘈杂说话的车厢中用眼角余光看着朱说的侧面,李静竟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摇了摇头,李静觉得,自己果然是因为生理期的原因,出现幻觉了。

再怎么说应天书院如今已经声名鹊起,慕名而来的学子,正巧因为大雨滞留在她家的穷书生,总不见得就是那潜水中被困的锦鲤,他日能够鱼跃龙门扶摇直上的大人物吧。

看着李静摇头觑眉,摩西倾身用另一只手抚上李静的额头,探了探温度道:“静,不舒服吗?”

这样的互动,以前,李静虽偶有不自在,可是,却因为心中无愧,在人前也是理直气壮;如今,在摩西身边的朱说面前(虽然,对方的视线并没有被摩西的动作吸引),李静竟是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一般,脸颊不自禁的升起羞耻的红晕。

她用力撑着,强作镇定的轻轻拂开摩西的手道:“没事,就是有一点点难受。不用担心,不会影响待会儿看花灯,欣赏美人的。”

摩西坐回座位,却握住李静拂开它的那只手道:“真的没问题吗?要不到了城里,让万公子把我们送到戎的医馆吧。今天下了雨,让他给你开些药吧。”

李静抽了抽,没有抽出来,只得用没有被摩西握住的大拇指摩挲着它的手背让它放松道:“现在乔大哥肯定已经邀请了哪家姑娘到河边放河灯去了,况且,我真的没事,又不是纸糊的。别太担心了,要不然让万麒他们还有你身旁的朱公子笑话了。”

李静虽是这样说着,但是,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脸上红晕一圈圈晕染开来,眉间、鼻尖都有了汗珠。

坐在她身旁跟王炎侃得正欢的万麒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从袖间掏出一方锦帕,一只手翘着兰花指虚揽上李静的肩,另一只手仔细轻柔的给她擦着汗道:“李家弟弟,真的不舒服的话,奴家就带你去舅舅的医馆。

李静头靠在万麒的颈间,屏住呼吸道:“我没事,万麒,只是穿得太厚了而已。待会儿下车吹吹风、透透气就好了。”

说着,李静试图挣脱出万麒的怀抱。可是,万麒却突然施了力紧紧揽住了她道:“你要逞强,也要看看时候。算了,今日不去赏花灯了,万安,把马车赶到舅老爷的医馆。”

李静突地抽出被摩西握着的手,推开万麒的怀抱道:“我真的没事,乔大哥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我总不好一点儿小事就麻烦他。况且,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我自小习武,身体比一般人更健康。

今年还是我第一次逛花灯会,摩西也是第一次,而且,还有即将成为我们同学的朱公子,总不好因为我一人让大家扫兴吧。”

万麒那张总是带笑的脸染了戾色道:“你真好意思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小习武,你至于变成现在这种样子。舅舅说的话,你自己都当做耳旁风了吗?本来以为你已经好了,怎么几月不见,你又成了这种样子?你再强撑着,等晕倒在宋州城的大街上,这次,我绝对不会抱你回家。”

万麒这话一说,车厢里的气氛骤然沉重了三分。魏纪那张本就已经满是愧疚的脸,现在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饶是一直聒噪的王炎,此刻因为万麒的怒火,也变得安安静静的坐着,双手紧抓着折扇,眉宇间难掩不解的惶然。

李静脾气也上来了,蹭了蹭身子,与万麒中间隔开一人的空位道:“我说过了只是因为穿得太厚了,真的没有不舒服。待会儿下车透透气就没事了。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承认是我鲁莽了,可是,你难道要一直抓着不放吗?我脸皮厚,你说了,我听了也就过去了。你这样一直提一直提,让元方如何自处?又不是女人,怎么就这么婆妈?”

万麒瞥了魏纪一眼,恢复了神色把锦帕收回袖间道:“狗咬吕d宾,你真是不可理喻。奴家也没心思多管你的闲事,到时候晕倒在大街上,被人发现身份让李家人责难你的时候,也别找奴家帮忙。即使是多出一倍的彩礼,奴家也不会再收你。”

李静看了眼王炎和朱说,王炎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初识的朱说,盯着李静的颈间看了一会儿,转开目光,微微觑眉,半是了然,半是不解。

李静往中间挪了半个身子,声音软下来道:“对不起,万麒,我刚才话说重了。不过,我真的只是穿得太厚才出汗了,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虽然进你万家门这种事我是不奢求了,不过,同学一场,我相信,像万少爷这样玉树临风、侠肝义胆的人,是不会让我有机会晕倒在大街上的。

难得的七夕节,还有今日初识的朱公子在,还有我家摩西这样的美人相伴,万麒真的要一直生气下去,不想好好过了吗?”

万麒翘着兰花指把刚刚为李静拭汗的手帕举起来放在鼻端轻咳了两声,转过脸跟王炎继续刚才侃着的话题,眉飞色舞、花枝招展,仿佛刚才与李静的争执不曾发生。即使王炎因为万麒刚刚发火没有缓过劲儿来,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他也丝毫没有表现得赧然。

李静抿嘴笑了笑,对着眼神偶然飘过来的朱说,拱手露出抱歉的神色。

第一次,朱说对李静露出了笑容,虽只是嘴角微微扯动,不过,神色间的包容与理解,却让李静瞬间觉得春风拂面、惬意非常。

轻咳了一声,李静收回眼神不再看向朱说。

后来逛灯会的时候,因为李静身体不适,几人可以放慢了步伐。当然,其实不刻意,也快不到哪去。

七夕节的夜晚,城中杨柳垂岸的河前那条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李静从来不知道,原来宋州城,竟有这么多的人?

除了适龄的少年少女,还有带了孩子出门的夫妇、沿街摆摊的小贩,售卖河灯的店铺,河中画舫上,还有宋州城各大妓院游河弹唱的□。

华灯初上的夜晚,当真是好不热闹。

进城之后,王炎拉着万麒左冲又逛,不久就看不见身影。

李静本是一直牵着摩西的手的,可是,在过桥时,被对面走来的人一挤,不得不放开。到过了桥走了一段路,在柳树下俯身喘气,再看向身边时,哪里还有摩西的影子。

李静担心摩西又遇到什么事,心急的喊着它的名字,一边喊,一边往回找,可是,哪里还找得到?

七夕花灯节(2)

河边三五成群的姑娘,或者一对对的情人携手放着求姻缘的荷灯,李静却没有心情欣赏,只是心急的喊着摩西的名字。

被人踩了李静也不在意,只是逆着人群踮脚喊着摩西,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有什么意外”,又责骂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坚持牵着它的手,明知道它的相貌,在街上会遇到危险的”。

这样一边喊着,一边胡思乱想、心不在焉的逆流而上,李静一不留神,被一个粗鲁的少年挥拳打在了腹部,一阵疼痛,让她不得不在人群中俯下身来。

虽然不至于像二十一世纪朝圣或者朝拜那样人流汹涌,李静这样一直蹲着,还是有可能被他人踩成r饼的。

这个时候,李静闪过一个念头“跟岳阳楼一样,这一次,我也要以这种方式毙命了吗?不知道有没有幸运转回原来的时代?”

已经放弃挣扎的李静,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陌生的带着一丝嘶哑喘息的男中音,李静觑眉抬头,看到了一张从担忧中释然的脸,和一只伸过来的,成年男子的骨节分明的大手。

李静下意识的伸出了手,被来人牵着站起身,然后,被对方半拖半抱的扶着出了人群。

坐在不知道是那户人家后门的石墩上,李静对身边的人道:“谢……谢……你,朱公子。”

气息不匀的朱说坐在另一个石墩上,手指拽着衣袖拭着汗道:“举手之劳而已。现在正是人流最热闹的时辰,我们现在所处的,又是最吸引人的河边。你先在这歇会儿,等会儿人少些了,我送你去看大夫。”

朱说对李静的称呼,改成了“你”,对他自己的称呼,也改成了“我”。

不过,这一变化,李静显然没有注意到。

待气息喘匀之后,她抓住朱说的手道:“你看到摩西了吗?”怕朱说不明白他说得是谁,李静又快速补了一句道:“就是今日跟我们一起坐在马车上的那个金发……呃,金发少年。”

朱说想抽出被李静握着的手,可是,身体虚弱的李静,手上的力气却仍然很大。他抽不出来,只得撇过眼神看向人流道:“刚才我们还在一起,那位莫公子跟节度使家的魏公子一起,两人都在找你。我们约好了,不管找不找得到人,一个时辰之后,在对岸的那颗大柳树下的茶摊会面。不过,你这样,还是先去看大夫比较好。”

朱说说着,又瞥了眼李静握着他的手。

听到摩西跟魏纪在一起,李静松了口气,松开朱说的手微笑着道:“我没事,只是刚才被人撞了一下而已。既然摩西没事的话,我们也不用着急挤人流了。

难得逛逛灯会,朱公子再去看看吧,说不定能够邂逅哪家待字闺中的温柔漂亮的小姐呢。”

朱说看了李静一眼,又把眼神瞟向人群道:“实不相瞒,在下家中尚有寡母待奉养。在考取功名,自立门户,有能力奉养母亲之前,在下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儿女情长。”

没有料到朱说对她的玩笑认真,而且,似乎还引出了他自己的郁结心事,李静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道:“那个,不好意思呀,我就随便一说。其实我也觉得,一见钟情什么的,不怎么靠谱。嘶……”

李静说着,下\身一阵抽痛,让她没忍住发出一声轻呼。

朱说想要上前扶李静一把,只是,手伸到半空,终究又缩了回去,别开眼道:“不舒服,为什么不在家休息呢?七夕花灯节年年都会有。”

李静专注于自己的疼痛,没有注意到朱说刚才的挣扎和表情变化,只是随着他的问题下意识地回道:“本来跟他们约好了的,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他们扫兴。当然,其实也是找不到台阶下,我本来以为朱公子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想来花灯会这种场合的。”

李静说这话,没再发出嘶嘶的声音,只是,说完之后,就咬住了下唇,眉心的那朵红莲,因为汗渍,在忽明忽暗的灯火的衬托下,娇艳欲滴。

朱说别开眼道:“抱歉,能在府上借宿,在下已经感激不尽。本是不想因为在下的原因,让你和……和同伴扫兴。却没想到……”

听了朱说的话,李静失笑道:“果然,还是让朱公子为难了。兴伯他们以前住在城里,家里人也多,偶尔也能偷闲到街上逛逛,可是,随我搬到山上之后,就没了那个好运。所以,难得有一人路过,他就格外的热情。要说抱歉,也该是我才是。”

朱说看着河中漂流的一盏忽明忽灭,颠簸沉浮的荷灯道:“为什么搬到山上?”

这话,作为只是第一天见面,连初识都算不上的人,问出来,显得过分突兀和失礼了。可是,不知道是那盏命运不定的荷灯太让人挂心,还是朱说今天过分放松了,他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问了出来。

李静怔了片刻,看了眼映在朱说眼中的灯火,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朱公子有闲心听个无聊的故事吗?”

朱说转身看向李静,在她故作漫不经心的神色间,看到了一双潋滟微波的水眸。

别开眼,朱说被灯火晕染了颜色的脸上薄唇轻启道:“在下洗耳恭听。”

李静换了个姿势,让自己靠在后面的灰墙上,伸开腿道:“这事要从至道三年说起,话说当年的巳月辛卯这一天,宋州城李家府上夫人生产……”

李静用坊间说话人的语气讲出来,尽量用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还有自以为的那点儿小幽默。十几年的经历遭际,不出小半个时辰,她就捡着重点讲完了,包括她自幼长在秦家,包括她被接回李家之后束发礼上李家长辈对她的评价,包括她与魏谌的相识,包括李让对她的格外执着与后来的被迫食言,包括她瞒着家人出海,包括她回来之后在家闭门学习,包括新年扫墓,包括捡了摩西的事,包括初二当晚她家大嫂的那一个耳光,包括李静挣扎之后最终决定让她搬出李家大宅。

当然,李静终究没有说出来,除了那个佛祖本生的身份,她还是一个扮作男妆的女子。除此之外,那些甚至连自己独处时都必须压抑的心绪,她都说了出来。

李静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跟谁都没有说过的话,她怎么就轻易跟一个陌生人说了出来,包括她平静接受的语气下内心的委屈,包括她的自嘲,包括她对李让在她与母亲之间把天平倾向她母亲时她内心的那种嫉妒情绪。

说完之后,李静擦了擦眼角抽了抽鼻涕道:“抱歉,让你听我发这么长时间的牢s。”

朱说在李静说话时,一直看着河中的一盏荷灯,看着它被别的荷灯挤撞倾斜,慢慢的被水浸湿,看着它渐渐地沉入水中,看着它沉入水中之后仍然坚持着燃烧了刹那,看着它熄灭的刹那那一点儿的漆黑,看着它的位置迅速被一个绿袖女子手上放下的新的荷灯取代。

待李静说完,朱说依然看向那个位置,露出李静见到他以来第一个展颜的温柔笑容道:“你要是肯静下心来读读佛经的话,可能会发现,哪怕被家人惧怕排挤,作为佛陀转生,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李静想过朱说沉默,想过朱说不以为意的说她吃饱了撑的矫情,想过朱说拿儒家伦理孝悌劝慰她,甚至想过朱说因为她的叙述一颗温柔的少男心受到感染,不靠谱的但又很合眼下情境的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她……

李静在说着的过程中,想象过很多朱说的反应。

可是,朱说给出的实际反应,却与她的任何想象不符,他没有因为她的故作轻松实则难掩怨愤的语气而同情或者嘲笑她,他笑了,很温柔的微笑,不过,温柔的微笑没有看向她;他说让她静下心来去读读佛经,像是建议,又像指责,或者,可以理解为指点。

他跟她说,作为佛陀转生,是一件幸运的事。

不是像刺密谛那般的虔诚,不是像李太夫人那样的魔怔,不是像孙平那样的惧怕,不是像李家内院那些女人那般的嫌恶,他用了陈述而笃定的语气,却是真真的温柔与愉悦。

哪里来的愉悦?他又了解她什么?凭什么不负责任的断言,作为佛陀转生是幸运的?难道他没有听出来,她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吗?

李静额间燃起熊熊火焰,声音中带了冷冷的质问道:“你凭什么断言作为佛陀转生是件幸运的事?”

朱说抬起手,犹豫了片刻,终是指尖颤抖着往李静眉心那燃烧的火焰处用力点了一下道:“你是一个自我而善良的人,只是,过分自我了。即使无关信仰,佛经中也有很多荡涤人心的哲理。

与儒家经典越读越世俗相反;佛经,越往深处读,会让人越出尘清醒。如若不是那样,佛陀放弃皇位毅然踏上寻找天下人救赎的道路,玄奘大师不远万里长途跋涉求取大乘佛经,所谓何来?

与世间的愚夫愚妇不同,你的话,只要静下心来,当能够看到佛经中的大智慧的。”

第一次,李静被人说得无言以对,不见得心服口服,但是,对方在她眉间的那一点,与刺密谛那决定了她命运的一点不同,好像给了她真正的解脱救赎。

眼前的人,瘦肖的面容甚至称不上清秀,刀刻一般的棱角让人能够看到他的坚毅和生活的拮据,但是,他的眼中,此刻,在灯火阑珊下,仿佛真的闪耀着超脱的智慧光环;可是,指尖的温度,又让李静清清楚楚的感觉到,此人,绝对不会是出世的。

用力在自己眉心揉了揉,让那朵莲花的周围都晕染了嫣红,李静才色厉内荏地道:“说得好像是个出世的高僧似的,既然自己那么喜欢佛经,为什么不干脆出家得了?干嘛千里迢迢跑到书院去学习?”

李静脸上一层层的红晕晕染开来,带了病弱的白皙面庞,不出片刻,就染上诱人的绯色,甚至那一对小巧的没有打上耳d的耳垂,也红得娇艳欲滴。

朱说有一瞬,看得痴了。

被李静挥手在眼前晃了晃,他才轻咳了两声别开眼道:“在下虽曾在寺庙借居数年,但终究是不能跳脱红尘羁绊的r眼凡身。而且,比起佛家精神上普度众生的度世来,在下更想要在行动上为百姓请命。”

朱说虽然神色间未褪尽刚才看李静看得片刻痴迷的尴尬羞耻,但是,他几句话说下来,却仍然给人看到了他的坚持和决心。

李静有些不自在的别开眼道:“你不知道什么是谦虚吗?即便你是真的有心兼济天下,那不也应该好好藏在心里的么?饱读诗书的文人士子,比起我这样勉强识得句读的粗人来,不是应该更加内敛的吗?”

朱说的手没有经过太多思考的,在李静头上揉了揉,他笑得坦然而坚定地道:“一味的谦虚畏缩,只不过是一个清高自诩的庙堂文人罢了。古来哪一朝的贤相良臣,是那种以清高谦虚自诩的畏缩之人?”

当然,这种真挚而有些狂放的话,朱说也只是在此种情境下对李静说说而已。他虽仍不够成熟老练,但是,待人接物方面,已经能够把握合适的内敛尺度。

李静头被人揉了,都没有反应,反而两眼冒着星星看着朱说道:“这个,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士人的傲骨胸襟吗?那个,哪一天你要真的拜相封侯了,能给我签个名吗?”

前半句或许是欣赏,后半句,却真真是调侃了。不过,李静的调侃,却没有嘲讽。

按说,古代文人的那种傲然狂放、唯我独尊,一直是她不待见的,屈原、阮籍,其实,都只不过是政坛上的失败者而已。

可是,眼前,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身形瘦肖、手指骨节明显的青年说出来的话,她听来却丝毫没有反感。

跟李让的宅门府邸养出来的“君子如玉”不同,眼前的人,是真正知道民生疾苦的人,而他,看上去分明是出身贫寒的,竟然没有寒门文人的穷酸狭隘,神色之间,流露出来的,是满满的自信执着。

没有料到李静还有这样的反应,朱说怔在那里,一时无言

抄写佛经

因为李静的那句带了调侃意味的笑言,两人后来的交谈,有一搭没一搭的,就变得轻松了许多。

等桥上的人流渐渐稀疏,朱说扶起李静起身回去的时候,两人间的称呼已经变成了“希文兄”,“之姝”。

李静的那一声“希文兄”,多多少少还是含了调侃意味的,她本来以为,朱说会回她一个“之姝贤弟”,就像书院里那些比较交好,但又不是非常亲近,有着所谓君子风范的学子之间。

可是,朱说那略带磁性的青年男子的嗓音,却只喊了她的字。

李静的意识里,这样的称呼,是只有相对亲近的人之间才用的。一直以来,这样称呼她的人,也不过秦夫人朱氏、秦广、管白、乔戎。连身为她师傅的管歆,都不会这样称呼她。苏畅因为不好意思,多半只会称呼她“丫头”。

当然,更亲近的,苏长山、秦广,还有她的父亲李寂,会称呼她“静儿”,李让和摩西,只称呼她的名“静”。

不得不说,乍听到朱说顿了片刻只叫出了她的字时,李静其实感觉是有些微妙的。但是,自己的字在朱说口中转过三遍之后,李静也就释然了。

虽然她没有从政的意图,也不觉得一个未来的宰相侯爷与她会有什么瓜葛,不过,如果这人真的如他自己表现的这般能够封侯拜相,那么,这样一个将来的高位者,把她当做朋友亲切的称呼,她的虚荣心,还是小小的膨胀了一下下。

回去的马车上,聒噪的仍然是王炎和万麒,不过,偶尔,在两人高声交谈的缝隙里,还能夹杂几句李静、摩西、朱说三人的低声互动。只有魏纪一人,几乎从未开口,时不时的瞥向右手抚在小腹上有一下没一下几乎是下意识不经意的轻揉的李静,一张清秀的面容,苦作一团。

第二日,早餐过后,朱说和其他四人一起,去了书院。不过,万麒、魏纪、王炎三人坐了万家的马车,而摩西,答应了李静,骑了她的巴库斯,与朱说那匹跟主人一样瘦肖的黄马同行。

跟李静、摩西入学的程序不同,朱说入学,是经过入门考试的。朱说具体的才学李静不知,只知道他应试的那篇以“仁”为题做得文赋,不论是文采还是立意,都让审评的三位夫子连声称道。连一向不太把别人看在眼中的李让,也对朱说另眼相看、自愧弗如。

等到李静生理期过了入学的时候,看到李让主动跟朱说交流,惊得差点儿掉了下巴,不仅如此,因为朱说住到了摩西的隔壁,摩西跟他,也走得近,看向他的眼神,都闪着小星星。

虽然说李静已经放弃进学之心了,在书院待着,多半也是因为自己一人在家无聊,偶尔去藏可以借几本史书、诗集来看,偶尔会看看四书或者小说、话本。

可是,不得不说,看到李让和摩西与朱说亲近,她还是有些吃味的。那种独自一人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如此半个月之后,虽然知道朱说很忙,忙着挑灯夜读,忙着上书院所有夫子的课,忙着跟其他学子讨论学习,她还是在晚饭过后,趁朱说一个人在屋时敲响了他的房门。

朱说当时正在吃饭,只是应了一声“门没槛着”,也没有起身开门。

李静推门进去时,就看到他坐在炕上一个缺了角的木质矮桌前,一手抱着书册,一手拿着筷子,面前有一个陶制的涂了黑漆的大腕,比李静平时用得最大的汤碗还要大出三倍。

朱说见李静进门,微微诧异,然后,微笑着让她坐。房间里虽然有一把木质的掉了漆的椅子,可是,李静还是选择了坐在朱说对面的炕上。自动自发的拿了他被褥顶上的一个薄薄的垫子。

初始,李静是脚落在炕下,冲着门的方向坐着的。可是,那样看向朱说,就不得不侧着身子。片刻之后,李静觉得别扭,就脱掉鞋子,如朱说一般,盘坐在炕上,与他面对面。

这样,李静不可避免的看到了朱说碗中的食物,立不住筷子的黍米粥,其中飘着几个发黄的野菜叶。

李静“咦”了一声道:“书院食堂什么时候晚间还提供这种粥了?”

朱说咽下口中的菜叶,从书本离开看向李静道:“不是书院食堂的,是我自己做的。”

这时,李静才开始打量朱说的房间,不足她的房间大小的三分之一,其中单就炕就占了整个房间的一半,炕上除了放了简单的被褥和两个包袱之外,就是堆了一些书册。靠近门的角落有一个盆架,架子上有两个乌盆,上面挂着一块白色布巾,下面的乌盆底下的十字交叉的支架上放着一块深蓝色的布巾。盆架旁边放着一个齐腰的水缸,水缸旁边放了一个木桶。

然后,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简易的,泥土看上去还很新的灶台,灶台上放着一口铁锅。灶台的旁边,堆着些柴火。一块石板隔开,垫了几块青砖的木板上放着两个小小的布袋,其中一个已经下去了一小半,另一个还是满满的。在布袋上一层,大概是碗橱和食料橱,摆放着几个盖了盖子的小陶罐。

简易搭建的小橱旁边,是一个腿的一角下垫了块灰砖的缺了漆的四方桌,桌上一角放了文房四宝,一盏油灯。而在桌子的里侧,摆放了一个长长的,用蓝布包裹着的物品,看形状,李静大致猜出来,那可能是一把琴,当然,也可能是筝或者其他弦乐器。不过,李静私心里,希望它是一把琴。

李静打量朱说房间的时间,朱说已经吃完了碗里的菜叶粥。

看着他放下书册拿葫芦瓢舀水刷碗,然后出门把水倒了又回来用一小块方布把碗筷擦干放好,李静找回声音道:“你,自己做饭吗?”

朱说重新坐回炕上道:“以前在寺庙借居的时候,习惯了自己做饭。而且,我身上没有多少银钱。为了能够专心学习,我也不想再抄写佛经换取铜钱,所以,只能自己做饭。”

对于自己的窘境,朱说说得很坦然。

李静即使有心说“不如你到我家吃饭吧”,可是,却说不出来。她下意识觉得,对于朱说,自尊恐怕是比肚子更重要的东西。

李静轻咳了一声道:“这样啊,我本来还想说听你的话,让你帮我找些佛经来看呢。如果你没有时间的话,我还是继续不学无术下去好了。”

李静说着,讪讪的准备起身。

朱说手手上动作先于大脑按住了李静的肩膀,看到李静讶异的神色,又放开她收回身子坐下道:“你身后的那个包袱里,有我当日离开醴泉寺时,住持赠送的几本佛经,是我自己抄写的。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拿去看。”

李静转身,解开靛蓝色的棉布包袱,果然看到了里面摆放整齐的经书,出乎李静的预料,经书装订地很好,而且,每十册还有一个硬质的书壳。

李静小心翼翼的抽出一册放在矮几上摊开翻了翻,清瘦的小楷,跟本人一样,却又有着执拗和倔强。不过,比起这个,竖排繁体,完全没有句读。

李静重新把书合上道:“果然,我还是不看好了。”

朱说已经在埋头继续看自己手上的书册,听了李静的话,讶异抬头道:“怎么了?我的字难以入目吗?”

李静摇头道:“不是字的问题,我也跟你说了,我勉强识得句读,佛经的断句规律,跟《论语》应该不同吧。而且,其中涉及的偈语、还有异域人名、地名,以及佛家用语,我也不知道。

不瞒你说,我只能背得《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除此之外,只知道慧能大师的那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再者,就是从坊间说经的艺人那里听过一些佛本生故事。要是让我自己看的话,我肯定看不懂的。”

朱说有些诧异地道:“你不是四岁的时候就入学了吗?我还听说刘夫子把你引作忘年之交。难道,你当真只识得句读吗?”

李静听出朱说言语间的不苟同,撅了撅嘴,有些恼羞成怒地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比起学文,我自小更喜习武。舅舅家没人管得了我,所以,我在勉强能够认字之后,就开始经常逃课。而且,为了学琴,我从十岁开始就混迹在坊间了。

至于刘夫子把我当做忘年之交,那只是因为我们两个脾性相投而已。以前,还在李家的时候,我曾经听过他给让上课,多半时间,我会因为听不懂睡过去的。”

好歹也是智商一百四十六的大脑,现在说来,李静觉得,自己在朱说面前,就跟那只有八十九十的笨蛋弱智似的。

朱说抬起手,本想捏捏李静鼓鼓的脸颊,但终究,改在她眉间一点道:“人贵自知。如果你真的有心向学,就挑一本自己想要看得佛经,回去整本抄录下来,字体写得稍微大些,行间距也留出来,等你抄完,我给你断句,然后,在你不懂的地方给你作注解。”

李静在自己被点的额间胡乱揉了几下,消除朱说指尖带来的那种异样感之后开口道:“那你这里有《楞严经》吗?我听人说那是世间第一大智慧的经书,我想看看。”

朱说看了自己的指尖一样,握紧右手,对李静道:“一般居士,会选择从《金刚经》开始看,况且,你自己也是背过《心经》的人。怎么开口居然想读《楞严经》呢?”

李静白了朱说一眼道:“其他人是其他人,我是我,我本来就是没有信仰的人,也没想着通过读佛经获得佛陀的保佑,或者驱魔辟邪,所以,还是多长些智慧好些。”

“左边第二套就是,你拿回去抄吧。如果觉得太晦涩,可以过来换。”

李静又给了朱说一个白眼道:“不理解文意的单纯摘抄,虽然做得不舒服,但是,这种事,本少爷早八百年就做得很自然了。”

不是早八百年,而是晚一千年。

文科出身的人,做这些事情,都是家常便饭。

当然,老师其实更提倡理解之上的背诵。不过,对于高中时代的政治,还有大学时代的文艺理论,苏婕从来就没有理解的天赋。

对于李静身上偶尔表现出来的这种纨绔,朱说微微扶额,终究没说什么。

以李静自己口中所言的她的出身和生长环境,她没有彻底沦落,已经是李家祖上积德了。

从这天起,李静当真是开始认真抄书了。从早到晚,甚至挑灯夜读,笔耕不辍。

可是,等她奋战三天把抄好的一大摞四开的纸拿到朱说面前时,朱说只看了一眼,丝毫没有顾及李静的黑眼圈和因为熬夜,鼻尖那颗新冒头儿的粉嫩嫩的又痒又疼的痘痘,声音中带着一丝严厉道:“我是让你把字写得略微大些,可也没有让你写这般大。你当自己是在练字吗?还有,你这字,连稚龄的孩童都不如,你不是总言自己是习武出身吗?怎么一个个的字,软趴趴的,完全没有根骨,站都站不起来?”

从来没有人,这么严厉的说过李静。她的字写得是不太好,因为她终究没有办法习惯软笔。可是,她觉得,比起前世大学时看到的书法社展出的参赛作品,她还是略胜一筹的。怎么到了朱说这里,就变成软趴趴没有根骨了。

她写不出蝇头小楷,可是,即使用了四开的纸张,她的字,也比练字时缩小了五倍之多,怎么就变成大得不成样子了?

名字之间

多年没有认真努力的学习过,加上李静那点儿不甘不愿的抵触心理,她在不自觉间,早就有了怠惰之心。

如果不是从品性上没有变坏,加上她不喜欢跟人堆凑在一起,说如今的她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没有毅力的纨绔子弟,当真一点儿都不过分。

仿佛被人当面扇了耳光,李静满是委屈,有心发作,可是,看到朱说前所未有的严厉,她又有些怯怯的。

倔强的不想失了面子,李静梗着脖子,有些结巴地开口道:“那……那你说,我该如何?”

看到李静双眸中的绯色,朱说虽仍是冷冷的,但声音放缓了半拍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先从习字开始吧。”

李静瞪大眼睛,看着朱说道:“除了一些生僻字,大部分的字,我都认得的。”

朱说抬手,很自然的帮李静擦了擦眼角,又在她的眉心点了点道:“不是让你学习认字,是让你练习写字。”

李静第一次,伸手拍开朱说在她眉间流连的手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又不想成为书法名家,干嘛要练字?”

朱说看了眼被李静拍开的手,手背的疼痛,直达心底,他微微皱了皱眉道:“本来三岁就该做好的事,你至今尚未做好,难道还是值得自满的事吗?”

李静也看了眼朱说被她打得红色久久不褪的右手,咬了咬下唇道:“练字就练字吧,反正本少爷也是闲来无事。”

于是,三天后,李静拿着一摞比之前更不如的习字敲开了朱说的房门。

朱说翻了一遍,越翻到后面,眉心皱的越紧,待看完时,眉间都拧成了疙瘩。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李静道:“李之姝,不,李公子,李少爷,您能不能给在下解释一下,越写越烂,是怎么回事?”

李静把那一沓纸转向自己的方向,用力抻了抻被朱说捏得皱巴的纸张,又用手肘压了压道:“第一次写成这样,算不错了吧,我觉得比想象中还好些。”

“什么第一次?”朱说说这句话时,额角都有了愤怒的信号。

这种明显的愤怒的情绪,在他六岁跟同族的孩子打架,被母亲关在房间闭门思过三天三夜之后,就没有再发作过了。

朱说自小内敛坚韧,那次之后,那些兄弟耻笑他们母子,他即使生气,也没有表现出来过,只是用更加努力的发奋学习来证明自己。即使被母亲要求着弃学从商的那多半年,他被药铺的老板和其他伙计欺负,也没有这般动怒。

即使是在继父去世以后,从大娘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世,面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的母亲,他也多是不甘,替母亲伤心,心中涌起一定要出人头地的信念,却没有这般愤怒。

面对任何人,李静都没有露怯过,可是,面对这样隐忍着怒气的朱说,李静莫名缩了缩脖子道:“我是那种一旦形成了习惯,就很难改的人。我的右手,习惯了用硬笔写字,写毛笔字,总是不在状态。所以,我想,既然要练字,不如就真的从头开始,用从来没有写过字的左手练习。”

朱说深呼吸一口,从李静手肘下拽出那一沓纸,重又翻了一遍,微微挑眉道:“这些,是你用左手写的?”

看到朱说神色中的不可置信的讶异,李静傲然的点了点头。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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