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红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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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自站在一片昏沉的深林里,青色衣袍迎风而起,似乎与这片丛林化为一色。而唯一格格不入的,便是深林之中的那一株红桃树。

阳春三月,溪水上的薄冰刚刚开始消融,可那株红桃树却已经打出了花骨朵。绿的芽,红的花,白的雪,在这一片苍翠之中相映成趣。

他缓缓抬步。墨色云靴踏在雪地上的嘎吱作响。远方,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来,他伸手接住,在信鸽的脚腕上摘下了一只金属小筒,抽出了里面的纸条扫了一眼。

纸条很小,只有一指长,寸许宽。他看罢,蓦地闭眼合拢掌心。再睁开眼时面上已是一脉平静,而那纸条,早已经化作一地的碎屑。

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走,他亦转身离去,步步坚定。

京城的局势已经不容再拖,宁王旧部催促他尽快回京继承宁王位,可……时间,只需要在有一年的时间啊。

他脚步一顿,转而调转回去,折了一枝红桃拢于袖中。层林之外,有人不畏寒冷,撬开冰层踏水取乐,溅起的水花沾湿她的裙角,更显得一双脚腕凝脂淬玉似的白。

似是听到脚步声,那人回头,满眼笑意的向他招了招手。他深吸一口气,丢了手中的桃枝走上前去替她穿好鞋袜,又将她带到那株红桃树下。

一瞬间,整个干枯的丛林都像是春暖花开,鸟鸣声清脆,流水声潺潺,遍地的积雪消融,生长出一簇簇的野花,吻着她的裙角,似是朝圣般仰望着她的笑颜。

他抬手,折下一枝红桃递给她,唇角的弧度是刻意的亲近:“阿凉,与我一同返京,可好?”

她亦笑,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绯色裙角扫过地上的积雪,落下几道浅痕。继而,耳边响起她坚定不容置疑的回答:“好。”

好……好……好……

“阿凉!”沈季平静坐而起,直勾勾的望着一侧花架上的那只白底青花的瓷瓶。

宁王府中的房间皆通地龙,是以,就算是只穿了单薄的亵衣也不会觉得冷。他额上还搭着一块浸湿了的凉帕子,想是侍女替他搭上的。搭这东西作甚?他在发烧?

沈季平抬手拂了拂自己的额头,自嘲的一笑,额头上的温度滚烫,他果然是在发烧。

很多事情,纵使是只过去了几个月几年,可在他的心中却像是过去了千年之久一般。太遥远的岁月,已经望不见那人的眉睫,甚至是那人绯红色的,扫过雪地的裙角。

什么时候,他这个京城新贵也沦落成了孤家寡人了呢?

想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青衫骏马回首一望,却是已经隔了甲子一般的遥远。唇角永远带着的温润却又亲近的笑却更像是自嘲,五年的时间,他丢掉了多少东西?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怕是又烧的厉害了。清晨在朝堂上急火攻心,气血倒行吐了一大口血,看这时辰,前来探病的人已经走了好几拨了吧。没来由的,他竟然再一次的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那道身影。

他即位宁王,承了父王的世袭罔替之衔,手下的那些人却不怎么听从管教。新婚的那些时日,他总是叫她先睡,自己坐在书房处理公务,有些时候直至天际微明才回房休息。

初时,她还乖乖的自己抱着被子睡觉,可时间久了,她便不再客气,理直气壮的赖在他的书房里,他看折子,她便吃果子。他看军务,她便吃糕点。他算账目,她倚着椅子睡着了……

他想,这姑娘真麻烦。

一日,他感染风寒头脑发热,浑浑噩噩的睡在书房之中。醒来时,却发觉身边有一具温暖的身子。他抬眼,正对上她的那双担心的眸子。

她说:“季平,你把我吓坏了。”

她说:“你都睡了好久了,一只浑浑噩噩的说着胡话,喂药也不肯张口。”

她还说:“喏,我同管家学了看账本,既然我是宁王府的女主人,替你理一理账目也是合情合理的吧。”言罢,她献宝一般的捧上来一本手帐。

他记得,当时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待到日后日子太平了,他一定要对这个人很好很好。

沈季平跌跌撞撞的起身,高烧后的虚弱让他险些找不准路,可他还是走到了那处架子前,抱住了那只青花白底的瓷瓶跌坐在地。

他将额头抵在那只瓷瓶上,指尖痉挛的抓着那光滑的瓷胎,像是失了树枝的荆棘鸟,得不到救赎。

“阿凉,你回来了,回来报复我了,是么?”

额前的冰冷似是冲淡了些许头脑之中的昏沉,他长发垂散,倾泻于胸前身后,挡住了那光洁宛若美玉般的面容。

有什么话要从喉咙处宣泄而出?是他一辈子不曾同她说过的,短暂的语句……

他缓缓打开罐子,望着乳白色瓷胎里那灼烧的发黑的碎骨与松散的白色粉末,蓦地喷出一口浓黑的鲜血。殷红的血热染在雪白的亵衣上,恍似那年积雪之中盛开的一树红桃。

有多轻贱,就有多珍贵。自那年玉华山脉折剑山庄上的一场大火,六十四卦风水阵被毁,他便再也寻不到那株红桃树了。

红桃,红桃,那是一生的缘劫。有人春风得意,有人暗自神伤。

窗子被秋风吹开,裹挟着一整冷风吹进卧房。他回望,只见窗子外,昔年她照顾过的两株夹竹桃也已经花落枯萎,日渐颓败。

逝去的已冰冷,飘零的未了结……

两名侍女战战兢兢的赶过来关窗子,见跌坐在地面上的沈季平心下一惊,紧忙过来搀扶。他伸手挥开,亲自抱着那只瓷瓶盖好了盖子,置于原处,再一回身眉眼中已经恢复了往昔的温润与和善。

他缓缓抬手,指着门口的那两株夹竹桃,吩咐道:“将那两株花烧了,送到王妃的墓上去。”

侍女结结巴巴的道:“王爷,那两株花可是王妃生前……”

“快去!”沈言璟一声沉吓,两名侍女一惊,紧忙掩好门窗退了出去。

今年的冬天,竟来的这么晚。今年的秋天,竟这么冷。

沈季平仰躺在床榻之上,缓缓的阖上眼。他望了眼桌角处的瑞兽香炉,终于缓缓地沉睡过去。

若不是亵衣上的鲜血,他怕是要认为,这一切的一切又是一场剖心旧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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