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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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来了,自己在留城是见过许生和连云仙的。

包括之后长街纵马的许时晰和宅院里的云娘,这两段岁月和这里都是独立的,她或许是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但是面前将死的瀛洲鬼女却像是完全不知道此事一般。

可她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她的许生回来,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许生——已经回来了呢?

“不生身上的术法如何解?”希夷将满头问号放在一边,抓紧询问起了不生的事,云娘眼神已经有点涣散,闻言茫然地看向希夷怀里的孩子,极淡的哀愁从她脸上浮起来。

“……不生?他叫不生吗?他若是看见了这个孩子,应该也会很喜欢……”

云娘神智已经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因为操纵阵法的人将要死去,外面天色沉沉压下来,明明是正午光景,整个留城已经快速进入了午夜,街道上恐慌的人声甚至传进了重重宅院。

“一人生……一人死……”云娘的手指贴着冰冷的刀面,她能借着平滑刀面看见自己丑陋的面庞,“……他天赋特异,能以此与天道相通,借下大气运——”

希夷眉目一凛,借不生与天道沟通借下大气运?

这听起来不正是借用气运之子窃取天道权柄的方式?

“我若早些知道此事……说不定早就……”云娘还在喃喃,稀薄的鬼气萦绕在她身侧,遮挡住了她的眼神。

“……若是能早些见到他……”不知她说的“他”是谁,微弱的声音还在重复,直至最终低不可闻,消散在了空气里。

鬼气呼啸而过,身着浅色衣裙的女子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散落在衣衫里的一堆泛黄白骨。

希夷面色平静,脑海里还萦绕着云娘死前说的话,借用不生窃取天道之力,说起来可笑,琢磨一下好像真的有那么点道理,可是云娘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一点的?他杀了瀛洲鬼女,好像把事情从头到尾理顺了,又好像问题更多了。

而且……他入城时还隐隐护佑着瀛洲鬼女的那部分力量,怎么在他杀人时,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季安,”一个低低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希夷回头,原本躺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他,微微笑起来,“吓着了?”

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艰难地支起身体,在床沿坐好,未束的长发披在肩头,脸色还带着冰冷僵硬的苍白,这时的他看起来竟然和希夷在某种程度上重合了。

许时晰的目光落到室内那堆白骨上,停了片刻,希夷原本以为他要问话,谁知道儒雅温柔的青年竟然叹了口气,带点儿悲伤地说:“阿云去了啊,本来以为能再陪我一段时间的,留城岁月漫长,自己一个人等实在是难熬……好在我终于还是等到阿弟回来了。”

他侧了脸,朝着希夷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一如既往的包容且温和,满是矜贵公子的风度翩翩,一双眼睛含着温柔极了的光,看在希夷眼里,却一时间有了种不一样的阴冷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鬼王:不是,你们套路这么多的吗?说好了的你爱他他爱你的单纯爱情呢?

云娘:我对不起许郎,但是我要抢他的身体召回我的许生!

许时晰【温柔叹气】:我只是一个无辜的柔弱公子,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第74章 惊梦(十八)

“阿弟?”许时晰语气温和。

希夷眨眨眼,茫然地看看地上的白骨, 又看看床上笑眯眯的许时晰, 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你——你早就知道?”

许时晰的笑意变得狡黠, 仿佛有些害羞似的, 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知道什么?”

他装傻装得一点诚意都没有,希夷瞪他一眼,这一眼在外人看来杀气十足, 许时晰见了却十分高兴, 连带话也多了:“你说阿云的身份吗?她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便是傻子也该有所察觉了。但她一直安安分分在宅邸内侍奉母亲, 也不做什么恶事,我便懒得管她了, 不过我早先有提醒过你,少和她接触, 你怕是忘记了。”

他这话的意思,竟是早在楼东许氏尚存的时候, 他就已经看破了云娘鬼女的身份!

看破不说破, 还将鬼女留在自己身边, 连胆大包天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行为了!

“只是因为她未做恶事就留下了她?”希夷将信将疑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就见许时晰脸上泛起了一点活人的浅红:“咳咳,也不尽然……鬼总是能比人多做些事的……”

他把话说得含糊委婉,希夷却一下子听明白了。

合着这个世家公子不仅是胆大包天,他还琢磨着反制人家,利用鬼女给自己办事呢!

这等胆气心机,古往今来都没几个凡人有。

希夷正要嘲笑她最后还不是被云娘利用做了书生的容器, 转念一想……这件事,许时晰真的不知道吗?

许时晰伸手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自己的衣服,因为方苏醒过来,手指关节不灵便,拿了半天都没拿下来,希夷轻轻啧了一声,随手把厚重华丽的外衫给他扯下来扔到了腿上。

许时晰愣了一下,笑起来:“哎呀,季安还是小孩儿似的,嘴上老说着讨厌哥哥,每次都会给哥哥帮忙,怎么这么可爱。”

希夷借着不生的遮掩翻了个白眼。

许时晰低下头慢吞吞地将外衫披到肩头,一点点压平上面的褶皱,清清淡淡地说:“……她想要借我复活别人,那我利用她为自己延寿,既然都有心思,那便各凭本事,这算不得什么错处吧?”

——他还真的知道!

到头来,许时晰什么都一清二楚,只有云娘还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把他糊弄了个彻底。

“各凭本事?”希夷反问,“你未入鬼道,仍是人身,半点灵力术法都不会,怎么知道她做了什么?”

许时晰压平了衣角的褶皱,抬起头看他,视线忽而落到一旁的梳妆台上:“阿弟,发带递一下。”

他说的很自然,希夷动了动眉头,自从他当上鬼王,还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吩咐过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希夷不情愿地随手一抬,用鬼气挟裹了桌上的发带撞进许时晰怀里。

被鬼气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肋骨,许时晰脸上的笑容一僵,揉了揉胸口,抱怨道:“阿弟不如幼时可爱了。”

希夷冷笑:“你方才还说我和小时候一样,可爱得很。”

许时晰叹气:“还会顶嘴了,唉,做了鬼王之后,就学了这个么。”

——他又知道了?!

希夷的唇一下子绷紧,半晌才慢慢道:“许时晏是许时晏,希夷是希夷,生前死后,怎么能一样呢。”

许时晰沉默了下来,手指攥着那条发带,眼神落在上面,像是刻意和希夷避开。

被他故意插科打诨的气氛随着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揭开,渐渐沉了下去。

“季安,你怪我吗?”他忽然问。

“我身为许氏的宗子,没有照拂好许氏全族,使得山阴许氏寥落倾颓;身为人子,没有尽到赡养父母的孝道,阿娘随我离京不到五日便忧病而亡;身为兄长,我也没有保护好你,任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折磨欺凌,受尽苦楚……”

“季安,你恨不恨我?”

他轻轻地问,攥着发带的手指骨节苍白。

应该是恨的,许时晰在心里冷静空寂地想,怎么能不恨呢,阿弟一生被宠爱,家里上下谁不疼爱宠溺他,养他到了弱冠之龄还保留着稚子般的纯真任性,整个山阴许氏都将他当做掌心上的宝贝一般,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山阴许氏的三公子说是养在琉璃屋锦绣堆中的也不为过。

可是他这个无能的兄长,让他失去了抚照他的大家族,又让他失去了宠爱他的母亲,让他孤零零一人踏上危险的逃亡路,任他一人面对凶恶的山匪,死后又被鬼修拘魂折磨……

他千娇万宠金尊玉贵长大的阿弟,楼东郡里最骄傲好看的三公子,死在污浊泥泞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应当是绝望地呼唤过兄长的吧?

鬼王的脸绷紧了,方才敷衍的笑意和惯常用的带笑眉眼都冷冷地拉平,隐匿在暗下来的天光中,像是一尊无情的玉雕。

许时晰不敢去听他的回答,手指捻着发带上刺绣的纹路,转而道:“……留城的阵法,是我告诉阿云的,我当时满脑子想着要救你,又濒临魂飞魄散,便骗她建起留城,这么多年我总也找不到你,直到近些年才听说了鬼王的事情……我听着那像是你,又不敢确认,想要出去看看,但这阵法将我束缚在留城,我根本出不去。”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我想毁了留城,寻个别的法子续命,可是……别看阿云模样柔婉,狠心起来比谁都狠,她背着我生下了一个孩子,不知怎么的发现那孩子血脉特异,便用那孩子牵制我,搞了个什么七日的轮回出来,彻底把我困住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朝希夷眨了眨眼睛:“所以说,千万不要小看女人,你看阿兄被坑得多惨,不然早就见到你了。”

希夷心头一寒,抱紧了怀里的不生,谁要早见到你啊!

所以事情到此已然明了,连云仙死后化鬼,寻到许生的转世许时晰,在楼东郡破灭后建立留城替许时晰保命,同时召回属于许生的记忆,还不知怎么的发现了不生的用途,拿他做了阵法的引子,既牵制许时晰,又偷取了天道的力量。

许时晰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他发现连云仙是鬼女后,有意利用她做了许多事,又假借连云仙要召回许生的愿望,骗她建立留城替自己续命,还瞒下许生已然回归的事实,把连云仙蒙在鼓里,从头到尾连云仙都不知道他心里门儿清,一对“有情人”面上你侬我侬爱煞情多,底下你骗我我骗你玩诡计都要玩出花儿来了,堪称鬼蜮年度大戏。

“你又是怎么知道布阵法的?”希夷强忍着要后退的冲动,假作镇定地问。

许时晰开始拢头发,过了好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那个鬼修。”

他说完这个词,停顿了许久,声音沙哑:“当日你被他控制神智全无,阿云与他打了一场,我不知怎么的窥见了他的记忆,其中有许多禁术,这阵法便是其一。”

说到这里,许时晰单手拢起长发,停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怪不得……我听闻修道一事注重血脉缘法,我与你同胞兄弟,那孩子也与你血脉牵系——这就是阿云能用他借来力量的关键么?”

闻听此言,希夷眼神一闪,不等他琢磨其中门道,法则已经深吸一口气:“……好有道理!”

“你这具化身是为炼成鬼王而出生的,血脉与鬼道完全契合,许时晰的血脉与你同源而出,也会沾染相似气运,再加上不生的气运之子身份……窃取天道中属于鬼道的那部分力量简直不要太容易!”

难怪方才他杀连云仙时那部分力量一动不动,因为从头到尾,这部分力量都是借由许时晰的身体引下来的,连云仙不过是个动手的工具人而已。

而许时晰和不生命数相连,留城吞噬鬼魂的罪孽便由两人共担,怪不得不生身上有这么重的业障。

许时晰实在聪明,给他一点线索就能捋着摸出事情前后,反倒是希夷因为线索过多而当局者迷了。

“应该是吧。”希夷含混地说。

许时晰坐在床沿微微仰着头看多年未见的弟弟,从他的面容一路仔仔细细地看到他的衣服,良久,才像是松了口气般,眼里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他的眼睛生的和希夷十分像,却是温柔儒雅的模样,清淡的眸光里仿佛含了被揉碎撒入湖水的月光。

“阿弟,你自小就不会撒谎,有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什么小秘密到你那里也过不了夜……”清隽公子低声叹息,好似惆怅,又是悲伤,说出的话一字一顿却如刀剑,“你想让我死,是吗?”

鬼王不言,生人不语,留城大阵失却了布阵者正在加速崩坏,天穹上的日光如纸张一样被烧灼着融化,露出遮掩在后面的鬼蜮暗夜,满城活鬼捡回了自己的记忆,凄厉长啸着在城中胡乱奔走,城门被紊乱的阵法束缚着紧闭,出入不得的鬼魂们发出尖利的鸣叫,互相撕咬吞吃起来,留城瞬间变成了恶鬼横生的炼狱。

室内的烛火无风自燃,昏黄光晕下,两人一站一坐。

“你看起来很喜欢那个孩子。”许时晰平静地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视线放在不生身上,也没有询问过一句关于不生的事,这个孩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云娘也自始至终没有要将不生的消息告诉他的意思。

“你想救他,”许时晰观察着弟弟的脸色,缓慢地说,“一人生,一人死,你要救他,就只能让我去死了。”

他的语气温和平淡,对于弟弟的这种心思好像也不生气,坦然优雅的不像是在面对自己的死期。

希夷对于谁生谁死其实并不在乎,如果不生不是气运之子,那么他们两人在他面前都是一样的,他不会偏爱谁也不会看重谁。

可谁叫不生是未来的佛子,将要继承佛道正统的人,如果二者只能活一个,他必然只会选不生。

许时晰微微笑起来,带着点儿歉意,和煦温柔地说:“我倒不是留恋凡尘,只是有个问题须得弄明白了——阿弟,我死了,还能留下魂魄做鬼么?”

这……大约是不行的,云娘把他们的魂魄牵系在了一起,这生死之说,当然没有什么漏洞可钻。

他的脸色大约说明白了答案,许时晰于是点点头,安然道:“既然如此,那恕我不能接受了。”

钟鸣鼎食的世家诞育的公子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希夷怀里,在半阖着眼睛昏昏欲睡的不生身上停了片刻,眼里是一贯的温和——他看所有人都是这种礼貌的温和:“虽是我子,却未养于我膝下,亦非承载父母爱重而生,我只能将他看作普通孩童看待,若是别的还好,忽然要我为他付出性命,便是阿弟来劝,我也是不肯的。”

希夷莫名其妙地看他:“我何时要劝你拿命换他了?”

天道之下,众生平等,他看不生和许时晰都是一样的,令人自觉为他人献出命来,慷他人之慨的愚蠢行径只有小人会做,便是沧海蜉蝣都有为活命一挣的勇气,难道人会没有吗?

死生是大事,天道也绝不会因个人爱憎取他人性命。

可是不生的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许时晰听了他的回答,眉眼间绽了灼灼的春华,一下子连眼里碎裂清冷的月光都温柔起来,便听得他轻快地笑起来:“有阿弟这句话,为兄就放心啦,那救他一下也不是不行。”

希夷:“……”

???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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