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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鬼王出手如电,在小孩还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根手指如电般贴上了他的喉咙,随即在他面骨上一擦,轻巧迅捷地绕着耳廓、后脑走了一圈,其间有细小鬼气吞吐,一触即收,小孩睁着一双大眼睛,就见蹲在他面前的男人脸色忽然极其难看。

四周风声萧萧,大部分鬼是无法凝聚实体的,他们游荡飘摇在鬼蜮的各个地方,发出意义不明的悲鸣,这声音日夜不休,便在鬼蜮里形成了风笛一般沙哑嘲哳的呜呜声,而眼眸清澈剔透的孩子心中一片寂静,他听不见这悲凉的鬼哭,也听不见草叶沙沙的嗡动。

他听不见也说不出,像一尊精致的琉璃娃娃,只能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望着希夷微笑。

玄衣墨发的鬼王占据了小小孩童全部的视线,鬼蜮没有明月星辰,但是年幼的他对时间很敏感,很快就要到第五天的夜晚了,本能告诉他他将会再一次迎来黑暗,这样的黑暗周而复始,他对此没有什么抗拒,但是这一次,他却有了个小小的奢望。

要是能在那之前,一直看着这个人该多好呀。

那样的话,就算是沉入黑暗里,也不会害怕了吧。

希夷放下触碰过孩子五官的手,面色沉凝,和他预想的有些出入,这孩子说不出话不是什么天疾也不是药物所致,更像是被剥夺了“概念”。

用一个比喻来说的话,假如这个小孩儿是个故事里的人物,他的喉咙和耳朵都功能健全,但是写出这个人物的人给他下了一个定义“你说不出话”“你听不见”,那么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也说不出一句话,便是将神识递进他脑海里,他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谁能做到这点?

剥夺“概念”这种事情,他思前想后,纵览天上地下,惊愕地发现最符合条件的应该就是自己。

——除了天道,谁能剥夺虚无又缥缈的“概念”?

这是归属于神明的权柄。

希夷的表情彻底冻结了。

和以往扮演出来的愤怒不同,他这次的怒火冷静而灼热。

竟然有人窃取了天道的权柄?!

竟然有人敢于挑衅天的尊严?!

——至高无上的天道受到了蝼蚁的冒犯。

在极度的暴怒中,他反而平静了下来,一切伪装出来的人性都从他身上剥离开。

虚空中死去千万年的古龙尸体发出咆哮,巨大的凤凰睁着点燃鬼火的眼瞳嘶鸣,鲲鹏的身躯寸寸崩毁,时间的乱流如刀般尖锐无形。

忘川底部涌起了万年未见的涡流,无数鬼尸被卷入刀锋般的涡流内化为齑粉;海域深处卷起了数百丈高的巨浪;凡间电闪雷鸣,骤至的暴雨引发了滔天洪水,天上须臾,而人间饿殍遍地浮尸旷野,背井离乡的难民们哭声震天;仙山昆仑云海忽散,数万年凝结的大雪竟有了融化之象,所有门人望着山峰上轰然滑下的积雪惊疑不定;魔域在动荡之下加快了与海域割裂的过程,年轻的魔尊站立在魔宫之上望着逐渐清明的天穹……

人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倘若天怒了呢?

这种怒火很快平息了下来,转为凝冰似的冷静,法则感知到了天道的怒意,在他身旁徘徊,将小孩儿身上的时间抹平,拉出一条奇异扭曲的透明长带子——这是一个生命的时间线,上面镌刻着它的过去、未来,便是法则也不是随意就能抽取时间线的,世界残缺,无论是法则还是天道,他们的能力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否则根本不可能被窃取了权柄还被隐瞒至今。

“……他的时间非常奇怪……”法则匆匆阅览着小孩的生命,时间线打开,这个生命从灵魂形成的那一瞬间开始就进入了法则的视线,一句笑语、一声啼哭、偶然一瞥看见的草木、落在枝头树梢的莺鸟的颜色……

哪怕是时间线主人早已遗忘的东西,都会被忠实记录在上面。

法则越看就越是惊愕:“这不可能……”

天道没有凑过去看,只是冷静地站在一旁等一个结论。

抽离时间线需要庞大的能量,放在其他完整的世界里,法则可以随便抽时间线当拉锁玩,可是在这里,法则草草看了一遍就不得不将这段旋转着的带子送回了孩子体内。

“他的时间……是扭曲的。”法则一五一十道,“非常扭曲。”

天道看着它:“怎么说?”

法则道:“他的时间是一个闭环,像是设置好了的程式一样,被永远困在七日内,第一天出生,第二天长大,从第三天开始逐步失去五感,到第六天连同思维一起消失,彻底成为无知无觉的人偶,第七天死亡,然后……再次出生。”

它慢慢说:“他的生命只有七天。”

眼神清澈温柔的孩子就见面前的鬼王忽然急促地呼吸了一下,望着自己的视线里含义复杂。

“既然有出生,那他的母亲是谁?”

法则想了想:“他的出生、死亡和他的听觉一样,都是被赋予的‘概念’,并不是真的从母胎里再次生出来,对他而言那应该是‘复活’‘死亡‘复活’……这样的过程吧,他没有之前那些七天的记忆,大概只有一些经历过这种事情的熟悉感,出生后就被放在一个小屋子里由下人照料……”

“我拉了他出生时的场景,生下他的女人,是瀛洲鬼女。”

玄衣鬼王霍然抬首,将左手上的毒驱散,抱起那个不言不语只是抿着嘴腼腆微笑的孩子,在意识里询问法则:“今天是第几天?”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法则却马上明白了,迅速回答:“第五天应该快结束了,他很快就会看不见。”

美艳的鬼王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他咬着牙,低声嗤笑起来:“很好,那就一起去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是谁吧。”

第68章 惊梦(十二)

“瀛洲鬼女啊……她喜欢上了一个人类, 为他闹得死去活来呢。”

“听说那个人类留恋人间景象, 她还给他建了一座留城,做出人间的繁华景象来……”

“那个人类是个书生, 又是家中独苗, 为了传宗接代的事,瀛洲鬼女还失了理智给那人生下了一个孩子!”

侍奉在鬼王身旁的鬼女们提及自己的同类时,表情都说不上好看。

“都已冠上了瀛洲的名头,竟然还沉溺于情情爱爱……”

她们的语气里满是带着怜悯的恨铁不成钢。

鬼蜮之中并无什么法度, 死后进入鬼蜮的孤魂野鬼们遵循着天道的规矩老老实实转生投胎或是停留鬼蜮修道, 要转生的鬼魂们和这些鬼蜮的居民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他们被天道庇佑着, 能安安稳稳进入下一段人生,但是停留在鬼蜮的恶鬼们可就没这么运气了。

多得是实力不济的孤魂野鬼被嚼碎了吃掉, 实力强大的厉鬼要修炼人傀,就要有足够的鬼气来炼化尸体, 那些一抓一大把的小鬼们就是最好的补药。

能在鬼蜮里混出点名头来的,都是了不得的心狠手辣之辈。

而厉鬼之中, 又尤以鬼女更为可怖。

凡人印象里的厉鬼大抵都是披着满头乌黑的长发,一身沾满血迹的白衣, 发丝缝隙里露出一张青魆魆吐着舌头的脸, 脚不沾地,在夜间来去的东西,这样的想象……和真实情况其实也差不太多。

新死的鬼控制不好溢散的鬼气,多是以死时的面貌出现, 枉死鬼就怨气冲天,往往就会露出一副可怖模样,其中又以女子为多。

女子势弱,世道不安稳时,常遇着各种祸事,便是风调雨顺的年节还有歹人入室劫掠,更遑论乱世里朝不保夕的盗匪流窜做下的恶毒事迹了。

鬼蜮里多得是遭逢大难死状凄惨的女子,她们心性坚韧,满腔怨气无处发泄,修起鬼道来便一日千里,能被称为“鬼女”的,都是踩着层层叠叠的血肉爬上来的。

据说东荒曾经有个鬼女,为了修炼,几乎屠尽了方圆数万里内所有鬼魂,十数年内偌大东荒竟然不闻些微声响,若非她后来行事过于张狂无忌,将主意打到了要转世的无辜魂魄上,被鬼王生生碾碎了扔进忘川,只怕现在东荒还是一片死寂。

东荒鬼女之下,便是瀛洲鬼女。

和东荒那个死得粉粉碎的前辈不同,瀛洲这个鬼女低调得很,若非法则忽然提起,希夷君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瀛洲还是有主的。

瀛洲不但有主,而且这个鬼女还生了孩子?

鬼蜮少有鬼女生子,想要产子,就必须吸收活人阳气维持孩子的生机,否则生下来的就是没有魂魄的死胎,其中艰辛难以言表,而瀛洲鬼女生下的孩子还是佛子——她到底杀了多少人?

希夷只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鬼女杀人产子,孽因缠身,腹中胎儿必然逃脱不了被这厚厚业障纠缠的结果,而佛子最紧要的便是六根无尘,不说后天是否结下因果,出生之前总应该是无愧天地的,因此佛子大多出生在数代积善的厚德之家。

而这个小哑巴,生在与佛道格格不入的鬼蜮不说,其出生就带着浓厚的血债,哪里像是一个佛子了?

要不是法则再三确认,就这孩子的身世,说是顶了元华的鬼王之位都毫无违和感。

法则绕着昏昏欲睡的孩子转了一圈,小声道:“但他身上一点血气业障都没有。”

——何止是没有,若脱离了现今的情况只看这个孩子,他绝对称得上是最为干净纯粹的佛子。

灵台清明,纯德至善。

希夷化作鬼雾从鬼蜮上空掠过,脚下忘川如血红匹练盘踞鬼蜮西东,天穹鬼哭不歇,河中鬼尸盘结,无数身形缥缈的幽魂孤鬼沿着往生道一路前行,直到没入无处不在的雾气里。

希夷听了法则的话,冷笑了一声:“看来那个瀛洲鬼女可不简单。”

在阴冷压抑的鬼蜮里,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恍如神宫仙阙的城池。

暗色的天空下,这座城池拔地而起,依傍着血红的忘川河,城池里金楼玉阙火树银花,每一座高楼边角都悬挂着浅红金黄的灯笼,莹莹薄光交织成一片发光的海,将整座城池笼进了温热的光焰中,喧闹的人声噪杂纷嚷,叫卖声混合着杂耍的欢笑,如沸腾的水顶弄着锅盖,将人间烟火气热腾腾地泼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不是清楚地感知到了无处不在的鬼气,连希夷都要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某座凡人城池里了。

两个笔画清隽的大字打进城门上方,城门开启,大大方方地迎接着各路鬼怪。

“留城……”将这座城池的名字在嘴里咀嚼了片刻,希夷眼见得一只被发跣足双目浑浊的厉鬼在留城门口怔了片刻,而后慢慢飘了进去,在进得城门的那一霎,如同施加了什么法术一般,这个披头散发的厉鬼瞬间双足落地,成了面貌平凡,青衣挺拔的士子,眼中光芒湛湛,意气风发。

希夷眯起了眼睛。

身为鬼王,他能看出,这厉鬼生前正是这么一副士子模样。

留城竟然能使得神智混沌的厉鬼重新恢复理智,还能强制对方回到生前的状态……

小孩儿已经看不清希夷的面貌,他眼前昏昏,隐约只能看见一些朦胧的光圈,但他伸出了手,像是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一般。

一只小小的手摸索着贴上了希夷的脸,相比鬼王肌肤的冰冷,被鬼女孕育生下的鬼子却有着正常人一样温热的体温。

小孩儿细细地呼了一口气,幼童用指尖碰了碰希夷的脸颊,捧着一朵花儿一样轻轻地捧着希夷的脸,继而试探性地将额头贴了上去,试图安抚面前这个不知为何忽然燃起了怒火的人。

希夷嗤笑了一声,知道小孩儿什么也听不见,顺手揉了两把小孩有些干燥的头发,懒洋洋地将下巴往小孩手里一压,抱着小孩从空中一步踏进了留城。

着极浅的青色衣裙的女子捏着一把土,细细地洒在花盆里,她算不得是什么绝世美人,但是容貌清秀温婉,身上带有别样的窈窕风情,一颦一笑都像是酿造多年的陈酒,芳香而绵长。

长发挽在耳侧,珍珠簪环扣住柔顺的青丝,她忽然抬起了眼眸,望向窗外喧闹的夜空。

“许郎,今晚要去逛灯市吗?”她捧着一盆浅红的灯笼草,用素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形似灯笼的饱满花朵,爱抚它的姿态像是在抚摸刚出生的婴儿。

“听夫人的。”一个含笑的温柔声音从内室传来,男人的声音好听极了,宛如佩玉敲击,圆润平和,文雅安定。

青衣女子于是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一汪盈盈的水,透明清澈,剔透晶莹如甜蜜的糖。

******

希夷甫一踏入留城的范畴,就敏锐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那一身长袍如水洗般褪去了黯沉压抑的玄色,牙色大袖下是黑绿色下裳,巴掌宽紫檀色腰带勒出男人劲瘦的腰肢,佩玉锵锵,外罩牙白大衫,数寸宽的藕色绒丝里细细压着金线,一针一线在袖口襟口绣满了精致厚重的纹路,散落的长发束上了发带,露出全部面容的鬼王此刻全然只是一位出身世家的矜贵公子。

楼东玉子,庭中芳树。

——钟鸣鼎食数百年权贵之家,才能养出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天之骄子,他生来就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富贵权势,挥金如土算什么,历经数个王朝积攒下来的深厚底蕴,都是托举他向上的台阶。

和他的父辈一样,他注定是要成为掌控王朝的那一小撮人中的一员的。

更遑论,他有着连上天都愿意偏爱的一张脸。

束起发丝后露出了整张脸的希夷单手掂了掂坐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孩,对于街道两旁投来的诸多目光视若无睹,兀自悠闲坦荡地往前走,好像真是来逛街的一样。

街道不算狭窄,足以容下五六个人并行,但灯市的人着实多,摩肩接踵挥袖如云尚且只能概括其中一二盛况,两旁摊贩挂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点满了火烛的灯笼或如月季,或如玉兔,或如游凤,或如盘龙,更有一座丈高的巨灯,上嵌数百种花灯,形色绝无重复,组成一朵莲花,花瓣可盛开合拢,精巧万分,名曰百花灯,摆在街市中央,充作景点。

希夷走了不到一刻钟,手里就多了三四盏花灯,面貌姣好的少女们含羞带怯地将灯送进他手里,嘴里说着送给小公子,眼神一瞥一瞥全都是在往希夷脸上招呼。

鬼王笑眯眯地来者不拒,还相当温柔地和她们攀谈了两句。

小孩软软地靠着希夷的肩,他听不见希夷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做什么,闻不到烟火蒸腾烧灼的气味,手指上传来的布料柔软的触感也在渐渐消失。

但是他很开心。

稚幼的孩童不懂得什么叫做开心,他安安静静地将脸贴在希夷的肩上,只觉得心口安稳而饱满,像是有一朵小小的花开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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